(左)元谋,云南,中国,2008。(右)纽约,美国,2007
吕力(Adam Lui):摄影家,美籍华人
时间:2011年4月1日早上10点
地点:昆明TCG诺地卡画廊
罗菲(以下简称罗):你在1987年底去了香港5年,1992年底去了美国13年,但在国内的时候就开始做装置艺术,那时在国内是非常前卫的,能谈谈当时的状况吗?
吕力(以下简称吕):最早学画的时候是从印象派开始,82年到中央工艺美院后接受包豪斯体系、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维也纳分离派,因此比较超前体验这些新颖的西方艺术样式。我最早的装置展览是90年在深圳博物馆和王川做的,我的装置展叫“视界•生灵”,王川做的装置展叫“墨点”,香港汉雅轩出资,我当时对空间特别感兴趣,做了许多装置艺术的尝试。
去美国是因为兄弟在那边很孤独,我去陪他。美国对我而言是一个新大陆,比较好奇。93年我拿着自己的作品去找画廊,遇到美籍意大利画家白尼尼,他说与其找画廊,不如自己做工作室,因为工作室才能够真正展现你的艺术面貌和精神状态,工作室是艺术家的精神教堂,后来我和兄弟创立了吕氏兄弟艺术工作室,和当地艺术界交流很多,也学到很多。
(左)芝加哥,伊利诺伊,美国2010。(右)大理,云南,中国,2009
罗:到美国后开始转向了摄影,从哪里来的影响?还是一种自觉?
吕:是一种直觉的体验吧!80年代的时候我认为摄影只是采风的手段,后来发现它其实可以是独立的。后来对数码摄影十分着迷,97年以后逐渐抛弃了胶片,开始玩数码,当时数码相机只有六百万像素,主要记录在美国生活中的琐碎事物,像日记一样。因此画册里《镜像系列》大部分是早期在美国的纪实摄影。之后也尝试过回到绘画,但发现摄影更适合我。
罗:留意到你在美国的摄影中有许多对建筑、同性恋群体、朋克群体的关注,是基于怎样的考虑?
吕:无论一个人是同性恋还是朋克,我都关注,因为人都有各自的价值和思想。中国的传统价值观和社会里没有出现过这些,我觉得很有意思,记录下来也是一种基于人类学的考虑。
我觉得西方建筑是很值得借鉴的,我在香港时就特别意识到建筑的重要性。加上我兄弟是学建筑的,无形中也受其影响。在昆明TCG诺地卡画廊展览“消失的地平线”(2006年5月)的作品中很多就是对城市规划的看法,觉得中国文化被拆了,特别痛心,这是城市个性丧失的表现。
罗:美国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吕:思想的包容性、开放性,和不断尝试。美国教育是鼓励不断提问,而不是只接受,却不反思,是启发式的,这是创作中很重要的灵感来源。就是通过作品提出问题和观念,提出对社会的质问。
迷失系列-芭芘 中国 2009
罗:《镜像系列》是你从无数纪实摄影的素材中选取出来所做的后期蒙太奇创作,试图在两个图像间寻找第三层含义,比如美国与香港的车厢,美国和中国街头的女孩,美国的一棵枯树和中国的一棵树,美国高楼间的云雾和中国山腰里的一朵云,看到他们之间不同的处境。是基于怎样的思考?
吕:我觉得文化是需要对比与比较的,找到价值观的存在和差异。无论是通过我们的中庸之道,还是其他什么方式,找到更好的适合人类共处的方式。无论中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都有缺陷,都有美好的,对比之后可以找到一种价值取向。在距离里产生对比,这是视觉的力量。
罗:也就是说你把摄影当作采集生活素材的方式,然后让它们在一起自己对话。
吕:对,摄影是生活的思考方式,就像吃饭一样日常。每个人都看这个世界,但看完之后,艺术家通过点滴积累,会把记忆和历史定格,产生反思。摄影像电影一样,把现实记录下来。艺术家创作历史,历史也创造艺术家。
罗:在《迷失系列》中,你像画家那样反复敲打一种个人符号和图式来完成你的观念,这和经典摄影中强调单幅照片的决定性瞬间等理念有所不同。并且你主要采用摆拍手法和大量的后期数码技术处理。
吕:《镜像系列》相对比较客观,而《迷失系列》相对比较主观。我回到中国后感到很迷失,过去的家园很多都找不到了,很荒诞。在60年代的建筑里也找不到当年的记忆,因此我把80后90后少女放在在其中,表现出一种迷失,断根文化,虽然我们有五千年文化,但我们在废墟里显得十分迷茫。我们来自哪里,我们要去哪里,这是永恒的命题。
通过后期制作,达到我想要的效果,就是时空的荒诞感,文化断根的荒诞感。人类历史应该是完整的,像榕树一样延绵生长,版纳的榕树独树成林的现象给我很大启发。
我使用女孩主要是象征时尚,物质生活,但我们是否需要保留精神的东西?因为精神是我们保留文化非常重要的方面。
迷失系列-行为 中国 2009
采访现场:罗菲,吕力
罗:《迷失系列》都以废墟为背景,这种废墟美学让我想起中国当代艺术90年代以来的大量作品,如张大力的涂鸦,展望清洗废墟的计划等等。一方面废墟美学让我们有浓郁的怀旧情结,另一方面,我们又如何从废墟中展开建设呢?
吕:对,重新建设很重要,不只是怀旧。我们看二战中的德国就是个例子,如何从废墟里站起来,如何重新表现出德意志强大的精神力量。当时德国被摧毁得一塌糊涂,现在却重新站起来了。我们可能会很怀旧,但我们也盼望有一种新的开始,虽然背景都是废墟,我们将来的生活是否会更有意思。我们能否为文化注入新的血液,记住历史的连续性、完整性。
罗:新的血液是什么?
吕:人文文化的真正回归和关爱的到来!需要参照西方城市规划,老城和新城如何分开,而非拆了建新的。这城里有爷爷辈的文化、有父辈的文化、有儿子孙子的文化。城市应该充满个性,昆明就是昆明,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元素和土壤,城市间需要差异。
罗:“迷失”是你近几年重要的创作主题,是否跟你的多年的旅美经历有关?你觉得在美国和在中国哪里更让你感到迷失?
吕:我觉得在中国更迷失。我很惊讶美国历史只有200年,但所有的城市、历史很完整,对文化很重视,你可以看到英殖民的文化、西班牙的文化、印第安人的文化,都完整保留下来。城市规划里看到老城和新城是分开的,这是一个完整的脉搏。无论去英国还是法国,他们对文化的保留都很科学和民主。他们懂得尊重文化传承。
罗:迷失不仅是城市规划问题,更是人的存在问题,你认为人为何会迷失?
吕:因为丧失了对宗教的信仰。无论是敦煌文化还是西方基督教,没有宗教人就会无意识的遗忘,就有拜金主义的疯狂欲望。什么是商人?专门伤害人的就是“商人”。我们也需要尊重自然,人与自然和谐同样需要宗教的思想,这是生命的终极问题。
罗:你说摄影是“带有狂妄的发现癖;好奇的偷窃癖。它像一挺为所欲为疯狂扫射目标的机关枪……”,这段话让我想起诗人于坚在《暗盒笔记》里写道,摄影者要为自己的镜头忏悔,因为他惊扰了现实中的安静和陌生人的心灵。这涉及到摄影的伦理问题,一方面是纪实摄影,比如前段时间打捞见义勇为大学生遗体的《挟尸要价》获最高新闻摄影奖所引发的争议,另一方面是数码技术,比如“周老虎案¡±中利用数码技术对华南虎造假的事件。你怎么看摄影的伦理问题?它有没有边界?在哪里?
吕:确实有伦理问题。是艺术家哗众取宠,还是说真话。这是艺术家责任问题,是做人的基本道德。艺术家的道德标准非常重要。我在云艺代课的时候,很多年轻学生也在关注这个问题,就是摄影师的修养。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感人的作品。当然,每个人按自己的理解去看图片所获得的信息也不一样,解读的角度不一样,因此需要审视作品背后真正要说的话是什么,通过艺术评论、访谈或者其他方式来证明和澄清一些或正面或反面的动机。
罗:摄影领域中有哪些大师对你有过影响?
吕:早期我比较喜欢美国亚当斯(Ansel Adams)的风光摄影,当时我去敦煌,看到人与天地间唯美的东西十分崇高,自然的美让人无法拒绝。在城市里我又喜欢法国的布列松(Henri Cartiter-Bresson),记录每天生活的点滴,却拍出了经典的东西,正如他著名的 “决定性瞬间”理念。中国的有吕楠拍的精神病院三部曲,天主教和西藏都很不错。云南的吴家林我也很喜欢,记录云南本土的人文。在《迷失系列》中我受到上海马良的影响,作品里带有超现实主义的表现倾向。还有德国赫尔慕特·牛顿(Helmut Newton)的女性时尚摄影,拍摄《布拉格之春》的捷克人寇德卡(Josef Koudelka)的纪实摄影,日本荒木经惟(Arakinobuyoshi)的私摄影,他们都给我很多启示,他们具有强烈个性化的执着和追求,让我很感动,因此向他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