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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宪庭VS朱朱:从地下走向聚光灯的中国当代艺术

2014-06-23 14:15:08 来源: 书画名家 作者:李恺

栗宪庭和朱朱在单向街书店的一场对话“从地下走向聚光灯的中国当代艺术”,引发艺术界强烈关注。栗宪庭首先声明,中国当代艺术从“地下”走向“聚光灯下”的命题不是太确切,事实上很多中国当代艺术还在“地下”,这是个事实。他把中国当代艺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70年代到1984年后文革时期,1985年到1989年为第二个阶段,第三个阶段是“后89”。朱朱接过栗宪庭话题,继续探讨了当下的艺术状态与氛围,他提出“新世纪的一个命题是市场化,另一个命题是体制化”。他的新书《灰色的狂欢节》

 

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如何来界定,栗宪庭和朱朱都不约而同地选用了一种颜色来作比喻——“灰色”。栗宪庭表示:可能“灰色”时期还是一个非常长的时间段,如果能保持“灰色”对于中国来说是个万幸。而朱朱则说:当我们去谈新世纪时,我们就是在谈过去,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谈未来。现场两代批评家各抒己见,参与者们从他们各自观点的同与不同中窥探出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与此前艺术状态之间的一致与转向。

地点:单向街书店
对话人:栗宪庭、朱 朱
文字整理:李恺

朱朱:特别感谢各位今天下午能够来到现场听我们之间的对话,栗老师是我个人非常钦佩和尊重的前辈策展人。我的尊重和钦佩有很多理由,最重要的是他一以贯之的独立性。在现实中国能一直持有某种独立的精神去进行开创性的工作是特别特别艰难的!今天在现场我同样也是一名听众,希望听他回顾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脉络。

栗宪庭:我首先声明一下,中国当代艺术从“地下”走向“聚光灯下”的命题不是太确切,因为“聚光灯下”是指现在有些中国当代艺术家由于市场的因素,名流场的关系使中国当代艺术走到了“聚光灯下”,但事实上很多中国当代艺术还在“地下”,这是个事实。某天,我们在对比北京和纽约,艺术家们在纽约的艺术试验是很公开的,有各种各样的试验,而北京其实也有各种各样的艺术试验,北京下面的“水很深”,“水很深”的意思是你跳下去的时候才意识到“水很深”,北京把很多东西都隐藏在下面(地下),“聚光灯下”只是某一种事实而已。就像是中国艺术、很多元、很混杂的现状一样。

当代艺术首先有一个命名的问题。大概从什么时候起是当代艺术?什么叫当代艺术?当代艺术这个概念最初被使用是在1990年以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它像是和现代艺术一样,不是一种确指的艺术门类或者一种艺术概念,例如pop艺术、概念艺术、极简艺术等等……从中我们都可以找出基本的媒介,界定外延,而当代艺术同现代艺术一样是约定俗成的概括性的表述。

当代艺术首先发生在西方的文化背景当中,我们知道的西方文化背景是指一个不断在反叛自己的历史,它的早期是古希腊文明和罗马文明,后来是中世纪,中世纪是与古希腊、古罗马完全没有关系的一个艺术年代。文艺复兴时期通过考古发现了古罗马、古希腊的一条艺术线脉,于是为了反宗教开始强调“人性”,通过复兴古希腊、古罗马表达出对于“人性”的尊重和肯定。中世纪的神从神坛上走了下来,然后就有了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这种在整个世界历史上非常特别的艺术模式——解剖学、透视学、科学主义的建立创作出一套模式,在一个平面的空间里面企图创作出三维空间,创作出一个“虚假的真实”。“五四”以后,中国这几代人接受的所谓艺术更多的是“五四”时期引进到中国的写实主义艺术,它看的明白,画的很立体,很有空间感。事实上,文艺复兴这段艺术史才是人类艺术史当中最特别的一段!大家都在说中国或者其他国家打开国门向西方学习,另一方面,西方现代主义的发展首先是西方先打开了国门。殖民主义的历史使他们发现了在欧洲之外存在着与他们完全不同的营造虚假空间的艺术观念,于是更自由的观念影响到了欧洲,才使欧洲放弃了几百年的写实主义的历史,从而进入了现代主义。现代主义是很自由的,可以不尊重透视学、解剖学的规则(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由意大利和法国所建立的学院派规则),这就是现代主义。那么,当代艺术就是在现代艺术经过了相当长时间发展后所确立起来的新概念,也有些学者并不认为现代艺术同当代艺术有什么区别,现代艺术被当成探讨自由世界的媒介,更多强调媒介的更新。到了达达主义以后,艺术家和社会政治间的关系出现了另外一个向度,让艺术强调某种文化态度和立场,艺术家可以混淆,打破,创新等等,媒介不重要,或者媒介可以混用。

中国当代艺术很多人把它的开端划定在1985年,但是我认为应该划定在70年代末。“五四”时期革命家打开国门的时候,强调用西方的现实主义代替中国的文人画,这使得当时的中国与世界大潮完全不同。当时这些近代思想家为什么要引进西方的现实主义?明清以后文人画成为了中国绘画艺术的主流,而文人画在宋代确立的时候强调院体画的一种独立,强调自我的人格,可是后来它越来越陈陈相因,沉溺于笔墨趣味,使得艺术越来越不能面对现实,这是近代思想家根本的一个立场——强调艺术从新回到现实,从新面对现实。“五四”思想家犯下一个错误就是希望用艺术来承担救国救亡的使命,而艺术是承担不了这个使命的。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作为整风运动的一部分,为文艺方向规定了两个途径:艺术为政治服务,艺术为工农兵喜闻乐见。让艺术家到乡下,向农民学习艺术,这就使中国的艺术在通俗化的道路上找到了特别的一个媒介的吸收点。我们可以看到“延安文艺座谈会”让艺术形式都以写实主义的方式来转换民间艺术的形式呈现出来。到“文化大革命”时期艺术彻底沦为了政治的附庸,“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所有的年轻人都面对这样一个背景——艺术为人民服务、为政治服务和“年画式”的绘画风格。

我们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建立起了新的艺术,新的艺术一开始分过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70年代到1984年后文革时期,文艺创作在反叛文革,那时候的政治口号是“拨乱反正”,文学上有一个重要的口号是“人性和真实”,强调从现实主义当中逃脱出来。“上海十人画展”、“北京新春画展”这两个展览使我们看到了在“文革”艺术之下一直存在着一股潜流。早在1930年上海和浙江一带有小规模的现代主义运动,是在与世界完全隔绝的情况下完成的现代主义的试验,“文革”结束以后它一下涌入到了人们的视线中。另一条线索是知青画家们,他们经历了下乡插队从城市到农村艰苦的劳动,在文化不良营养中成长起来,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了解到的艺术仅仅止于巡回画派而已。一位知青写了一部小说叫《伤痕》,它成为了整个文艺潮流的命名并且出现了“伤痕艺术”,包括电影、文学、美术……

这批知青画家特别强调苦难的经历,官方的批评家们批评这些知青画家称他们的艺术“小、苦、旧”,相反“文革”时期的艺术是“高、大、全”。有的批评家认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开端在1985年,之前都是小摊贩式的,事实上可能是这些批评家没有在场,70年代末出现了许多画会,后来称群体,同样那时也是一个运动的时代,带有启蒙性质的席卷了整个中国。

我把1985年到1989年划分为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与第一个阶段不同之处在于它不再仅仅满足社会的反省,而强调一种文化上的反省。思想界和文学界特别强调文化的批判,那个时代还有一个背景是“读书热”,出版界出版了大量的盗版书籍,包括当时我买的弗洛伊德、尼采、萨特……都是盗版台湾的,而且是影印盗版。使用翻拍的照片直接排版,有的换成另外的出版社,有的连台湾的出版社都没有抹掉,出版的疯狂使我们非常廉价的买到很多书。这就仿佛后来我们中国人看到了很多电影盗版光盘,这对于知识产权是一件很坏的事情,另外一方面此时的盗版对于思想是一次启蒙,对艺术也是一次启蒙。这一代年轻人和我们这一代不同的是他们是在读书中成长起来的。他们的艺术不再是社会问题而是文化问题,那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叫《重要的不是艺术》希望能引起讨论,最后两句话具体是什么我已经记不完整了,大概意思是艺术家都在扮演哲学家的角色。这个时期涌现出许多好的作品,例如吴山川把《西方现代艺术史》和《中国现代艺术史》放到洗衣机里搅了两分钟,这个作品非常经典。大家知道,近代中国人一直是在东西文化的冲撞中成长起来的,早年的张之洞提出“中体西用”,九十年代李泽厚先生提出“西体中用”,这就是一个问题,作为中国人感冒的时候都会考虑喝板蓝根冲剂呢?还是去吊盐水?西方人不会遇到这种问题。例如我个人有高血压,中医告诉我一定不能吃降压药,西医告诉我必须要吃降压药,类似这样的文化矛盾我想会渗透在每个人日常生活里面,回想整个80年代的艺术中所包含的都是哲学的命题。

第三个阶段我称它为“后89”,我为什么把1989年到90年代中期归入八十年代,我一直认为到了90年代中期才开启了新的阶段。我们回顾80年代(泛80年代)是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它有一个共同点是所有的艺术同社会思潮密切相关,与思想潮流、文学潮流都是相关的。但是,九十年代中期艺术突然与社会思潮之间的关系不那么密切了,到现在我们也没有社会思潮。商业消费文化的引进,整个社会政治体制没有了意识形态,谁能总结出现在的社会政治体制是什么意识形态呢?所有的问题都是“利益”!都是一个非常具体事实。80年代中期我有一段时间在写建筑文章,批评拆迁四合院的问题,后来我忽然间就明白了,你要是去问那些官员他们也承认这样不对,所有道理都明白,但是他们如果不拆,事情背后的所有利益关系就建立不起来,一套手续下来每盖一个图章背后都有巨大的利益。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我认为这之后应该把话题交给朱朱。

朱朱:感谢栗老师精彩全面的发言,在现场的70年代80年代的年轻人对于这段历史缺少一些了解,也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听栗老师概括这段历史。我想先接着栗老师话题中给我印象特别深的东西做一些补充。刚才栗老师提到的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五四”时期,在当时的历史前提下艺术对于民主和科学,救国救亡的责任感混淆在了一起。从那时候开始,在某一个点上直到后来也没有得到辨认,艺术成为了工具化的载体。到了社会主义阶段,它的定点是文革时期,艺术只能是政治意识形态的附庸,“五四”与“文革”二者虽然不是在同样历史时段发生,而在背后好像一直潜藏着问题,学术上或者艺术家的创作上从来没有人对此进行归纳对比。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人们思潮再次兴起的时候,它继续了“五四”的传统,继续对于民主、自由理想的追求,同样把艺术作为政治的附庸也继承了下来。

刚才栗老师提到的“星星画会”,之前我也做过关于这个画会的回顾展,我的题目叫“原点”。在做这样回顾展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当时的画展希望能进入到中国美术馆展出,但是没能进去,就在美术馆外面的铁栅栏上进行展出。这样一个团体的活动当中,他们的行动包涵了这些艺术家心理上的双重性,一方面他们希望能够对传统的政治中心秩序构成冲击,但同时他们也希望成为政治中心秩序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换一个思维的方式——“即使邀请他们去中国美术馆去做展览,他们也不进去,他们就是希望在街头或者某处,民间的某个场所展出作品……”就是这样的双重性也是我一直思考的。

新世纪的一个命题是市场化,另一个命题是体制化,现在一些艺术家正在进入国家的机构、大学成为官方秩序的一部分,网上和民间有好多声音对此进行质疑,但我们永远不要使用绝对化的态度简单的去批评一个问题。80年代崛起的一批艺术家进入到国家的中心秩序当中去,象征着中国当代艺术走过了一个过程,这整个过程当中我们怎么去思考、去谈论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80年代、90年代的艺术当中缺陷和不足是简单的站在了制度对立面进行批判。我个人思考的问题是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制度的一部分,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在显现着制度对于我们的影响和烙印,也许中国当代艺术欠缺了一份自我的反省,所以它导致了最终走向表面化的对话方式。这种对话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尤其是在89年之后被证明是无效的。挫败感就开始伴随着我们的艺术家,整个90年代是个过渡期,按照约定俗成的方式我们的艺术从现代主义开始转向为当代艺术。栗老师很好的阐释了当代艺术的概念,还可以补充的是当代艺术还包含“同时发生”的意思,我所理解的“同时发生”非常具体,网络化的到来资讯变得全球同步,越来越多的中国艺术家出走海外,越来越多的国际展览邀请使中国人真正的进入到国际舞台当中,时差在慢慢的融合,我们在慢慢变的当代起来。这样的语境转换是在90年代中后期发生的,90年代末的时候国际展览的邀请就像大街上的出租车“召之即来”,到了这样的程度。当然,这样的说法可能有点夸张,但在中国当代艺术转换的过程中,它慢慢的变得当代化,从艺术本身来说媒介的多元,艺术家选择传统媒介以外的新媒介在90年代当中慢慢的成为显现出来的特征。

在这样的过程中身份认知、女性主义和西方认为是当代艺术的核心的理论伴随着观念主义的表达,慢慢的在中国出现了。90年代我特别想提到的是摄影,它象征了中国先锋艺术在90年代向当代艺术转换的整个过程。80年代末摄影还是人文纪实的手段,90年代开始摄影充当了行为艺术、观念艺术的记录者,90年代中期的时候摄影从中国当代艺术记录者的身份中解脱出来,成为了中国当代艺术中的一个主体,它自身的形态,语言方式,主题和意识都开始使它成为中国当代艺术中很重要的媒介。摄影到了90年代末的时候,假如从当代艺术的角度来衡量的话它慢慢变的丰满起来了。

接下来我想从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展开,刚才栗老师说到“聚光灯下”,还有许多的当代艺术家仍然活动在“地下”,仍然为理想主义挣扎奋斗着。从整体的形态上来说,社会影响来说,现在的中国当代艺术确实在新世纪造成了一些社会影响,很多人都在议论中国当代艺术,虽然他们未必对当代艺术的语境有一个深入的了解,但是在相对大众化的层面,人们都知道了有当代艺术的存在,经过市场化之后当代艺术开始被“明星化”,有了“聚光灯下”的位置。由于市场化带来了当代艺术圈的“狂欢”,很多的patio,很多的展览,我觉得这都是表层的狂欢现象。很多艺术家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身份的逆转,从“地下”的先锋派、漂泊者成为了明星、资本家……在另外一个方面,“狂欢”的意思是指艺术创作的内部形态,实际上在很多媒介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主题,是一种“狂欢”化的主题,同时他们应用的方式也偏于“狂欢”化的方式。欧洲中世纪的民间“狂欢节”是自下而上的对现有秩序的颠覆,狂欢期间所有的人可以互换身份——国王被小丑化,小丑被国王化,以此颠覆现有的秩序。新世纪中国当代艺术有两个集体特征:第一,有些人延续着意识形态批判,站在对立面进行绝对主义表面化的批判;第二,话语的出现,前几年我们走进798艺术区,那里有我们熟悉的艺术家和不熟悉的,作品都在融合混乱的时空、消费主义的景观、上个年代的符号化记忆形成图示的表达。也许这不是自觉“狂欢”的表达。我为什么会用“灰色狂欢节”来形容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第一层意义是在某种意义上对应在市场化、制度化到来之后,艺术家精神贫血的状态,虽然表面上是金碧辉煌,但是从整体上和精神上来讲整体还是“灰色的”,相对贫瘠的,尤其是在经受市场的考验过程里许多有才华的艺术家走向了迅速自我复制的道路,以迎合市场的方式损失了自我再进步的机会。曾经一位艺术家这样说过,当钱向雨一样的砸向你的时候,你是否可以抵抗住这种诱惑?2006年到2007年的时间段里,另外一些艺术家选择和“狂欢”保持距离,对于自己的艺术更加的自觉。“灰色”并不是完全贬义的,处在一个后集权的社会里,我们怎样建立起一个走向公民社会的道路,我们需要一个“灰色”的中间地带,在这个地带里面我们要容忍各种相对性的存在,使所有势力构建起对话的空间,“灰色”有它积极地意义。中国当代艺术在新世纪很大意义上已经成为了这样的一个平台,尽管在许多方面它受到控制、压力,它已经形成了显在的事实,它成为了一个舞台或者空间,能够使很多很多的人在这儿对话。

栗宪庭:我觉得“灰色”这个概念很好。我在新加坡做过一个展,很商业化的一个展览叫“红与灰”,探讨红色是怎样过渡到灰色的。“宋庄”就是一个例子,因为它很乱,但是底下很多的可能性都有,浮在表面上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仔细去看能发现很好的诗人、电影人、音乐人、艺术家……过程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不可能一天就过渡到理想时期,可能“灰色”时期还是一个非常长的时间段,如果能保持“灰色”对于中国来说是个万幸。2000年以后我就退出了艺术界,对于艺术界不是很了解,我关注个别艺术家是出于朋友关系。有人在网上和我聊,说中国艺术家画政治题材去迎合云云,迎合是相当一部分人去迎合,但这个问题并没有说我们彻底不搞这些东西。我昨天去天津主持一个纪录片的放映,一位导演偶然发现了一批表格判决书,大概是20份表格,是“文革”70年代被判现行反革命的一批人,影片找到了其中10个人完成了拍摄。“文革”中有些人拿到了话语权力给自己平反了,实际上在“文革”中受到冲击的小人物数量空前巨大。

朱朱:当我们去谈新世纪时,我们就是在谈过去,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谈未来,我很同意栗老师刚才所说的对于历史的责任感。同样一种政治化的意识形态的表达,如果你的修辞方式或者思维方式是一种工具化的表达或者过于工具化的表达,那么很可能与官方的意识形态是同构的。这说明,你没有从内心深处去摆脱意识形态给你的禁锢和影响。我非常想探讨的是我们从自己的思维方式上去摆脱意识形态的束缚,有时候你直接与某个东西对抗,在你的身上留下它的烙印是最深的。我们从根本上去反思,通过对自身的反省来反省整个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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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角色“自理”:美术馆与公众的互塑行动

2019-03-13 13:39:57 来源: 新美术馆学 作者:尹冉旭

▲ 图1 法国巴黎,1968年,公众在卢浮宫的意大利绘画前。(图片由Francois拍摄/Getty Images收藏)

当法国卢浮宫面向公众的政策被描述为“公众的胜利”,人们往往忽略了这一描述本身,它同时意味着博物馆在“现代性”上的告捷。(图1)用来定义博物馆的 “公共性”,以及对公众的“文化民主权”的强调 ,决定了从根本上不存在博物馆与公众相互独立的某一方的胜利。而对过去的观察发现,公众与美术馆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相离的状态,并表现为分别向“内”的“自理”行为。

旧的关系首先引发了美术馆一方的先觉策略性行动。这一系列行动不是强化控制,而是在“自我解放”上展开,对空间的属性、功能、制度及其关系重新认识,对自我“权威”进行消解,从而专注于召唤并协助培养美术馆空间的另一行动者——有潜在“主体”意识的公众。在当前的美术馆学视野下,美术馆的“胜利”甚至取决于公众的“胜利”,二者被期待呈现出互为关系上的新形态和新目标。公众在这场表面以美术馆为主导的行动中,实则是那个撬动全局的支点。
     
公众与美术馆的双向“自理”
 
自举起“理性精神”大旗的领袖将博物馆作为手中旗帜的标志,博物馆与公众二者概念的固定以及现代性蜕变,便需要通过互相实现来完成。公共艺术博物馆的发展又催生了现代美术馆及其制度的形成和完善。在这一过程中,所有社会成员,无论是否已走进美术馆,都以“公众”的身份整体地和这项公共事业发生关联,是法律上的纳税人、艺术与文化教育的接受者以及意识形态的争取对象。

▲ 图2 法国巴黎,两个美国游客在卢浮宫的画廊沙发上休息。约1950年代。(图片由Alfred Eisenstaedt 拍摄/Getty Images收藏)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公众与美术馆之间的“亲密”关系,且逐渐裸露出其“相离”的内核。对公众情感内核的判断,在于公众是否已自觉自视为这项公共事业的主导者,自发以从容的心态和强势的文化诉求走进美术馆空间。无论公众是否迈进美术馆大门,对以上自觉意识和自发行为尚不明确的多数社会成员,和美术馆之间的关系在本质上都是相离的。(图2)

▲ 图3 “大英博物馆版画室”,约1901年。(图片由Print Collector拍摄/Getty Images收藏。 )
 
当然,这种“相离”的状态来自双方。(图3)对于美术馆而言,公众出现在18世纪的法国沙龙上,是以集群体与个体于一身的形象出现——是“通过某个人或针对某个人的能指整体的表象”。(注释1)——而这种角色模糊的“公众”形象,在公共艺术博物馆发展的两百年里,并没有随着“公共教育”的实践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近年来,美术馆界将大众传播领域出现的“分众”概念借用到公众政策当中,(注释2)可被视为在面对公众问题上的一次跨步,然而此后又止步于资讯传播和参观服务,究其原因,则是美术馆仅仅将公众视为其自理行为中的某一个“对象”而非完善其职能的始终“探讨者”。对象可以是抽象的、疏远的,尤其当设定这个对象不会给出反馈时。而“探讨者”必须是具体的、可及的,信息要在二者间形成回响往复。

美术馆与公众关系的“相离”状态背后,是双方对各自角色完全的自我治理,其相似性在于都只向“内”发力,因而也带来了双方双向的自我发展都较难突破的缓慢进程。公众与美术馆在各自角色上自理、自治的缓进关系,尽管维护了美术馆事业从工作方法到职能系统的逐步完善,却逐渐无法应对新的文化现实和美术馆更高的发展自觉。(注释3)因此,“将公众转变为美术馆的主体”成为美术馆界的一次策略性行动。
 
公众在什么意义上成为“美术馆的主体”?
 
然而,这其中又很容易出现一个误区,这种转变是否指将美术馆的研究对象从艺术作品转向包括公共教育在内的公众服务?那些仍以加大公共教育强度、改善公众服务为主要措施甚至以迎合目前阶段公众趣味、将提供感官体验和娱乐互动作为目标(相较于作为过渡性策略)的思路,显然并没有对“公众”问题的核心症结甚至美术馆的根本任务保持清醒认识。尤其后一行为,反而将原本站在文化工业对立面来“拉拢”公众的美术馆,推向了其初衷的反面。

▲ 图4 英国伦敦,当地时间2018年10月1日,古巴艺术家塔尼亚·布鲁格拉在泰特现代艺术馆创作热敏互动装置作品。这幅照片呈现了美术馆目前普遍处于的“公众参与艺术创作”的2.0时代。而3.0时代的实践,仅在少数美术馆的个别展览或活动中有所体现,它仍是一个关于“未到来”的描述。
 
2015年在北京召开的一场中英美术馆对话中,曾提到“美术馆系统重启”的概念——“把艺术品放进美术馆”的1.0时代和“公众参与艺术创作”的2.0时代(图4)向“公众共同构建美术馆意义”的3.0时代转变。这里“系统重启”的关键,正是指公众角色的转变。(注释4)而 “共同构建美术馆意义”,应同义于公众角色向主导美术馆功能的全面行动者的转化,这也应该是公众转变为美术馆“主体”的真正含义。

因此,当下美术馆面对“公众”课题的核心工作,并不在于如何在原工作模型上加强改进公众服务和公共教育,而在于如何推翻原角色和原有的工作方式,去刺激公众的“主体意识”并协助其进行自我培养。这里又要警惕,公众并非要代替美术馆成为“新权威”,而是在取消权威和形成新制度上与美术馆实现通力合作。具体来说,公众将更多地承担起主导者的角色,是美术馆相关事务的自我组织者、意见生产者和历史书写者。在此前提下,美术馆面临着如何制定具体先行策略的任务,当下诸多与公众相关的热门话题,如关于怎样使用新技术、如何搭建新媒介等问题也才能够有的放矢地继续讨论,它确定了美术馆可以在哪些方面、什么程度去改变公众以往的活动范围,包括公众以什么方式主导展览、收藏、研究的内容、地点及形式等。
 
美术馆是时候“自我解放”

 
“空间”是一种立体多维的体验,会具体到对“压缩”“舒展”等状态的接触感知,它本质上指的是“身在其中”。因此,当我们从物理、精神、社会等多重角度去谈论美术馆空间,尤其是和公众的关系,比如从物理形态上谈如何打破边界,从精神形态上谈如何“祛魅”,从社会形态上谈如何建构“公共空间”,必须意识到它是一种对“内在于其中”的描述。对于“主体意识”不完全的公众而言,无法内在于其中,则一个真正自由的可供舒展肢体和思维的“空间”就尚未形成。(图5)

 ▲ 图5 泰特现代美术馆涡轮大厅,图片版权归Corbis所有。

那么,如何使公众产生身在其中的参与和主导经验,而非仅仅将美术馆作为一种观看体验?这也许需要我们对空间在不同形态下的属性有所观察,比如从言辞解说这一形态去看空间,会发现一方过多的言辞往往会压制同一空间另一方意见的发表。显然美术馆需要在“言辞”等诸多方面腾出地方给公众——将自己从空间的主导角色上“解放”出来,并走出其长期的“自理”模式。

在美术馆与公众之间,长期运行着以固定的公共教育模型展开的角色关系。这种教育模式,始终维持着现代教育的传统,根本上是与现代性大学教育中“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理念和制度相一致的,即二者是“解说者”与“收听者”、“有知者”与“无知者”的关系。这种关系一方面给美术馆带来了极大的负担,另一方面则决定了美术馆凭借权威的角色占满了所在空间,而留给公众的区域,仅仅是一个观看席而已。因此,要将静止不动的“观众”转变为可活动空间里行动的“公众”以至“分众”,首先便要扔掉美术馆的原有角色。

对“现代性”的共同诉求,曾是美术馆与公众关系成立的基础。然而当下要将二者的关系向前推进,必须与20世纪后半叶以来文化研究的大方向保持一致。美术馆需自觉对以 “元”、“中心”等为价值观的现代性思维进行消解,同时消解的还有凭借这种思维确立的自身权威。这使得美术馆在面对公众时,不再需要那么自信满满。

“不再自信”将为美术馆带来极大的解放。参与当下行动的美术馆,愈多地转变为空间的组织者,为公众的活跃思想和创造力提供平台,维护公众发表意见的平等性。这些行动,又是为公众被培养成为美术馆“主体”而做的起步工作。在这些工作中,“公共教育”的方式已经在发生改变,甚至有必要重新考虑“教育”这个词在这里的使用。美术馆与公众的关系被期待以另一种方式打开——美术馆不再是肩负重任的“传道者”,而获得“解放”;公众也不再是被动接受的“无知者”,而被认为“有知”。(注释5)

双方从分别的“自理“状态中走出,以”先行”和“后发”的角色重新确立二者的互动关系。美术馆的策略性,在于先于公众成为“行动者”,权威的自我消解、对空间功能的重新研究,目的是为了唤醒公众走出与美术馆相离的状态,并期待后者的一系列后发行动。在此过程中,美术馆也并不需要从原权威者转而成为警惕的局面掌控者。

相较于公众的自我培养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状况,美术馆更应该为公众将在这一过程中投入多大的兴趣而焦虑。而历史经验表明,即便表现为“激进”的行为,其根本上或是过渡性的,为反思并趋向缓进稳定的历史而存在。或根本就是合乎进度的。而美术馆能否彻底放下其传统自缚角色,在“自我解放”的状态下与公众互动行动,仍是美术馆要面对的最关键的考验。

(尹冉旭,中央美术学院博士生)

注释1:‘a representation of the significanttotality by and for someone’,Thomas E. Crow,Painters and Public Life in Eighteen-Century Pairs,p.5. 转引自李军著《可视的艺术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第1版,121页。
注释2:“分众”的概念最早出现在经济学和传播学交叉的领域,即如何把更有效的产品信息通过传播的手段提供给不同需求的消费群体。美术馆界对“分众”概念的借用,在于将以往无差别的、抽象的以“中产阶级”群体为主的观众进行分化,使其被视为有分别的、具体诉求的个体。
注释3:当前全球的文化生产仍陷于国家意识形态和工业狂欢,美术馆作为少数站在国家机器和工业资本对立面的文化生产和传播机构,却面临着与公众无法有效对接的发展瓶颈。
注释4:“‘2015中英博物馆对话’研讨会综述”,《世界美术》,2015年第4期。
注释5:这与后现代教育学的观念保持一致,后现代教育学受到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 (Jacques Rancière)的重要影响,朗西埃曾著有文章《无知的教师:关于智识解放的五篇论文》(1987:Le Maîtreignorant : Cinq leçons sur l'émancipation intellectuelle)和《被解放的观众》(2008:Le Spectateurémancip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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