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批评的当代动向:1980-1999(九)
维罗尼卡·霍林格/著︱李广益/译
这一节的标题借用了乔安娜·拉斯的短篇小说《变革到来之时》(1972)的题目,而这正是女性主义科幻小说中的经典。拉斯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女人居住的星球,她们保持了许多个世纪的生活方式,因为地球上的男性宇航员的到来而受到了毁灭的威胁。在故事中,拉斯笔下的人物越来越意识到,他们作为个体和社会所珍视的东西都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必须面对。令人感兴趣的是,在威廉·吉布森的蔓生三部曲(Sprawl Trilogy)中的最后一部《蒙娜·丽莎超载》中,“变革到来之时”被“老牛仔”用来指称正在网络空间中形成的、技术能力超越一切的神秘智慧——这可能是赛博朋克承认其作品欠早期女性主义作家人情的信号。拉斯的小说代表的女性主义意识和吉布森作品中的后现代审美观都影响了科幻研究中重要的新观点的发展。不过,无论是女性主义还是后现代主义都不能说引起了作为拉斯短篇和吉布森长篇这二者主题的根本性变革。每种理论都在科幻领域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记,即便各自的影响是那样的不同。
▲ 威廉·吉布森
▲《蒙娜·丽莎超载》
女性主义批评在过去二十年中已经产生了一个重要的写作实体,并对科幻学术不断的成熟和深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预示着女性主义批评将要成为庞大复杂的批评写作实体的第一个标志是1980年出版的马林·S·巴尔的《未来女性:批评文选》。尽管1980年以前零星出现的批评文章已经证明科幻领域中女性和女性主义的声音正在产生不断增长的影响——如帕梅拉·萨金特的三卷本文集《惊奇女人》的精辟导言——《未来女性》作为第一部开拓性的、致力于研究女性科幻作家创作的重要批评著作,仍具有标志性的意义。正如巴尔在其著作的导言中所说,“科幻小说,作为那些在某种程度上占有了裸体的、痛苦的少女的膨胀软块的领域,也是对未来女性之推测的发源地。科幻小说将形成当代女性主义思潮中的一个主要趋向。”巴尔是对的:六七十年代科幻中女性呼声的出现是科幻领域最重大的进展之一,女性主义学术对这种发展作出的回应是对女性主义和女性写作的特别关注,但从未忽视作为一个整体的科幻领域。女性主义所作出的贡献中更为激动人心的一方面,是对大量女性科幻作者的作品的(再)发现;她们创作这些作品时,还没有出现脉络清晰的女性主义运动。
▲ 《未来女性:批评文选》
▲ 帕梅拉·萨金特
女性主义批评承认在学术工作中存在着政治上的考虑(就像在我们的社会和文化生活各个方面中那样)。这是一种坚持把研究对象重置到世界中的批评,马克思主义正是在同样的意义上将其研究对象重置到制度化话语(institutionalized discourses)和权力结构(power formations)的世界中。而女性主义本身——又与马克思主义相似,尽管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可能不欢迎这种比较——是一种激进的乌托邦式开拓,它在科幻研究领域中找到了非常合适的富于想像力的定位。而其他比较晚近出现、受到政治因素渗透的批评也值得一提。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断繁盛的女性主义批评实体的存在鼓励了它们,并使之成为可能。例如,当对种族问题的思考在科幻研究中长期遭到忽视之后——尽管在科幻叙事中占据突出的中心地位的外星人形象似乎应该引起这样的思考——最近出版的两本著作表明,或许这种情况正在变化:伊丽莎白·安妮·伦纳德主编的论文集《窥探黑暗:幻想文学中的种族和肤色》 (1997)和丹尼尔·伦纳德·伯纳迪的《星际旅行与历史:冲向白色未来》 (1998)。
巴尔的《未来女性:批评文选》(1981)是一部在注重实效方面非常出色的论文集;政治因素在这部文集中的预前介入是在大部分对科幻领域的重要政治解读都趋向于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时代出现的,至今仍让人耳目一新。长期以女性主义科幻批评家的身份出现的巴尔,用一段我倾向于认为已经没有必要的论证合法性的陈述作为这部论文集的前言:“如果仅仅是提到这个文类(科幻)就会弄乱学术的羽毛,那么,把它和女性联系起来就好比把这些只是被弄乱了的羽毛放在吹风机前面。” 在《未来女性》收入的十六篇文章中,乔安娜·拉斯的《近期的女性主义乌托邦》大概是最著名的一篇。另一篇让人感兴趣的是罗杰·施洛宾的《1979年精选书目》,一份长达十页的精选书目,其中列出的都是女性科幻作家的作品。这部早期女性主义研究著作的作者还包括苏兹·麦基·查纳斯、诺曼·N·霍兰、苏珊·克雷斯、卡罗尔·皮尔逊、埃里克·S·拉布金、斯科特·桑德斯、罗伯特·斯科尔斯和莱曼·托尔·萨金特。巴尔最近主编了它的姐妹篇《未来女性:新的声音和速度》。迄今为止,她最有价值的一本大部头论著是《女性主义寓言:空间/后现代小说》(1992),在这本书中她提出取消作为一个种类的女性主义科幻,代之以“女性主义寓言作品”这个更宽泛、更具包容性的概念。但这种观点并不总是让人信服。
▲ 《未来女性:新的声音和速度》
▲ 《女性主义寓言:空间/后现代小说》
第一部以女性的科幻和女性主义科幻为研究对象的、具有重大意义的大部头论著在巴尔主编的论文集出版多年后才出现。莎拉·莱法纽的《世界机器的裂缝中:女性主义和科幻小说》 (1988)认为“科幻小说的可塑性和它对其他文学类型的开放性使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得以产生……它使女性作为从世俗文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主体留下碑铭成为可能,并且鼓励她们这样做(尽管男性作家们在这个领域中拓殖);它同时也提供了审问这段碑铭、质疑性别主体性之基础的可能” 。《世界机器的裂缝中》被分为两个部分,其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是围绕一系列问题以及相关领域进行的总的概览,包括对文本表现的思考,乌托邦和反乌托邦的多样性,对浪漫爱情在文本中的处理的简短研究,以及对权力和情感之间张力的分析。莱法纽著作的第二部分对小詹姆斯·蒂普垂、厄休拉·勒吉恩、苏兹·麦基·查纳斯和乔安娜·拉斯的作品进行了细读。对于莱法纽,科幻给女性主义作家们提供了一个特别有用的叙事形式,通过它可以建构对现实主义小说中性别表现之局限的想像性反抗。她把这一点和科幻的能力联系起来:它可以疏离“现实”的层面,而与此同时,它又至少能在潜在中形成对“现实”结构的挑战。“女性主义用政治术语质疑一种给定的秩序,而科幻小说则用想像性术语质疑这种秩序……如果科幻小说要求我们接受一个相对论的宇宙,那么女性主义同样要求我们接受一个相对主义的社会秩序。这些术语中没有一个自然而然的,尤其是那些关于‘女人’和‘男人’的文化观念。”
▲《世界机器的裂缝中:女性主义和科幻小说》
科幻批评的当代动向:1980-1999(十)
维罗尼卡·霍林格/著︱李广益/译
女性主义得以(抑或不能)与后现代主义交叉的途径长期以来一直是批评论争的一个源泉,而这个潜在交叉的问题正是珍妮·沃尔马克的《外星人与他者:科幻小说、女性主义和后现代主义》 (1994)所关注的焦点。沃尔马克通过描绘女性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二者立场之间各种各样的类似之处和无可否认的矛盾,探讨了她所谓的二者 “共享的理论环节”。在非常有用的绪论中,她展示了她对特定文本进行读解的语境,而这些读解是《外星人与他者》的主要内容。她通过与后现代理论家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让·鲍德里亚和琳达·哈切恩以及女性主义理论家如米甘·莫里斯、桑德拉·哈丁、南茜·弗拉瑟和琳达·J·尼科尔森等人的对话建构了其理论框架。正如沃尔马克在一开始所声明的,《外星人与他者》“首先研究的是女性主义科幻小说提出主体性、同一性、差异等问题并挑战对作为他者的‘异族’和总是异族的他者的双重定义的方式”。这些问题,差不多也是后现代主义的中心问题。她的绪论后的四章——“不可预知的异族”,“动摇的性别和文类”,“女性王国中的困扰”,“赛博朋克,电子人和女性主义科幻小说”——研读了大量文本以论证在女性主义科幻的语境中,“现代主义传统和单一主体的离散化如何在女性主义运动和女性主义文化产品中具备了极为重要的意义,使得性别主体性问题成为后现代议题的一部分”。
▲《外星人与他者:科幻小说、女性主义和后现代主义》
乔安娜·拉斯的《像女人一样写作:女性主义和科幻小说论文集》 (1995)在女性主义科幻批评史上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它再次发表了这位很有影响的科幻作家和批评家最重要的文章中的一部分,包括《关于一种科幻小说的美学》(1975)、《Amor Vincet Foeminam:科幻小说中的性别之战》(1980)和《近期的女性主义乌托邦》(1981)。此外,还有对H·P·洛夫克拉夫特、当代哥特式传奇和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的“黄色墙纸”的细致探讨。拉斯的思考绕开可能出现的废话,得出了机敏、睿智而发人深省的结论。《像女人一样写作》对女性主义读者提出了挑战——事实上,对所有的严肃读者提出了挑战——对用来说明科幻小说领域的权力结构进行持续不断的反抗:“当一种激烈的政见(或文学批评)被限制和削弱到可以安全地成为秩序的一部分的时候,它也可以被完全废弃。”只有几位作家——其中有塞缪尔·R·德拉尼和莫尼克·威蒂格——在其小说和批评中都显示了对一般意义上的性别问题和特殊的同性恋问题敏锐而富于批判性的探讨,拉斯是其中之一。用我最尊重的同行R·D·马伦的话来说,“仅仅因为我们需要参考这位才华横溢但不太多产的作家的著述,小说和非小说都一样,这本书的意义就非同寻常。” (《科幻研究》23.2 [1996年7月]: 286)。
▲《像女人一样写作:女性主义和科幻小说论文集》
简·多纳维思的《弗兰肯斯坦的女儿们:创作科幻的女人》 (1997)认为弗兰肯斯坦是女性科幻写作的一个范例,并确定了雪莱的小说提出和处理的三个关键“问题”(多纳维思将其著作分为围绕这些问题进行论述的三个部分):“在创造科幻文类和使传奇与启蒙理性融合的过程中,雪莱创造了一种给予女性作家巨大自由的文类……但雪莱也创造了一种承继其家族制社会局限的文类:一个不让女人得到科学方面的教育,也不让女人以科学为职业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女人被建构为异族,而男人则保有讲述和支配故事的特许。”。尽管多纳维思随后对那些与可以觉察的局限相应的、女性科幻作家对“乌托邦科学”和“异族妖女”在小说中之建构的讨论不会充分地丰富以前出版的批评著作,它们仍将引领读者认识更为广阔的女性作家群体,其中的很多人,如杰伊奇·卡尔、卡罗尔·埃姆什威勒、辛西娅·费利斯、丽贝卡·奥尔和切里·怀尔德,尚未引起批评界多少关注。多纳维思著作的第三部分论述的是通过男性叙事者“发言”的女性“女扮男装”的策略,将注意力集中在叙事结构中的一个关键的——同时非常有趣的——“问题”,对这个问题至今仍少有批评分析。通过唤起对一个事实的关注,即作为其论述焦点的叙事策略并非“天然属于女性,而是因其与‘现实主义’科幻小说叙事的传统相似而作为反抗发挥作用的叙事策略”,多纳维思避免了对“女性主义科幻”的简化表述。多纳维思还与卡罗尔·A·科尔默滕合编了《女人书写的乌托邦和科幻小说:异质世界》 (1994),这是一部编得很好的论文集,追溯了女性乌托邦写作从十六世纪到现在的历史发展。
▲《弗兰肯斯坦的女儿们:创作科幻的女人》
▲《女人书写的乌托邦和科幻小说:异质世界》
到目前为止女性主义科幻研究方面最具影响的文献是在《未来女性》出版后不到五年发表的,尽管也偶尔提到乔安娜和塞缪尔·R·德拉尼那样的作家,但初看它和科幻没什么直接的关系。这就是唐娜·J·哈拉韦的《电子人宣言:科学、技术和二十世纪末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1985)。很少有单篇文章对后继的批评工作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这份“宣言”,“对集成电路中女性共同语的嘲讽之梦”,是显示哈拉韦才能的一个早期范例。她的才能在于指出包涵着有些古怪的不确定性的存在论的、引人共鸣的寓言式形象,而这些形象是建构叙事以便在技术文化的语境中探究生命蕴涵的一种手段。她的电子人就是一个典型形象,对我们而言既是物质的也是虚幻的。女性主义现在承认技术文化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存在并对其他事物的形态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而这份“宣言”是对这样的女性主义最早、到目前为止仍是最有力的陈述之一。它也被认为是迄今最有影响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建构之一(可能只有下文提到的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在“后现代状况”的理论建构方面具有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影响)。“电子人宣言”引发了科幻批评中的另一个转变:电子人在技术文化的景观中成为越来越常见的形象,富于想像地体现了许多基于当代科技发展背景对人类主体性质的认识。可参见如安妮·鲍尔萨莫的《性别化身体的技术:阅读电子女人》 (1996) 和N·凯瑟琳·海利斯的《我们怎样成为后人类: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 (1999)。
▲ 唐娜·J·哈拉韦
▲《电子人宣言:科学、技术和二十世纪末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
本文源自《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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