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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利民︱哲学是一种冲击边界的思考

2024-11-20 09:16:15.5 来源: 思庐哲学 作者:包利民


注:本文原载《西方哲学基础文献选读》,包利民 编选,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


哲学是一种冲击边界的思考

文/包利民

01

哲学是一种冲击边界的思考。希腊人说哲学是理论观照(theoria),是对智慧的热爱(philo-sophia)。一般来说这样的界定当然不错,但是随着其他的理论性纯粹知识的纷纷独立,哲学必须进一步限定自己的对象。

“冲击边界”或者“理性的超越性冲高”是哲学与其他学科不同的地方。一般知识学科,更不用说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在边界内正常进行的,总是避开接触边界。希腊神话传说警告人们,过于靠近太阳,会有被烧死的危险。库恩也说,只有在不置疑范式本身,在范式的内部解题时,科学才有进步可言。

但是哲学冲击边界。这边界既可以是本体论的边界,也可以是认识的边界,既可以是善与恶的边界,也可以是语言的边界。

对本体论的边界冲击首先吸引了人的注意。它的最为具象化的学科形态是以天文学为中心的“自然哲学”,这导致第一位希腊哲学家泰勒斯不幸跌入了泥坑。“天”不仅在空间上是世界的边界,是神灵居住的地方(或者就是诸神),而且在时间上启示我们想到整个天地宇宙(cosmos)有其终极性的起源(arche),也就是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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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大全式自然哲学智慧,最为接近神学,从而也最接近古代人对智慧之学的看法。当然,边界那一边的对象不仅仅可以是“存在者整体”,也可以是别的东西。比如,可以是宇宙内部万事万物的“道—势—逻各斯”(赫拉克利特),还可以是宇宙的最普遍的本质或“存在”(巴门尼德)。这两种前苏格拉底哲学所关注的东西显然与自然哲学不同。它们在两个极端上拉开对存在的思考的理性框架——前者可以视为是时间节奏点的无限压缩从而极度提醒人们注意时间,后者可以视为是时间节奏点的无限拉开从而彻底否认时间。这两位哲人在西方哲学的入口化身为两位激烈拒斥常识的正义女神,设下思想尺度。


02

我们都知道“苏格拉底第一个把哲学从天上拉回到人间”,这意味着放弃天,转向政治与伦理。

由于现代社会的世俗化的总精神,人们不再感到这句话中的震撼意味。但是在当时这必然是令人惊诧和引起争议的“哲学转向”——你怎么还敢自称是“哲学-转向”?你不是已经从Nous的超越性冲高退回到城邦日常生活的那些“鞋匠”、“皮匠”之类的讨论中了吗?但是苏格拉底的“没有经过反思的生活不值得过”、“无人有智慧”等等的话还是令人感到这是哲学,这是根本性的思考,是冲击边界从而动摇神圣领域的思考。走到极端,它甚至必须在政治城邦面前为哲学这一貌似玄虚无用的追求的生存合法性进行申辩。

在希腊,柏拉图路线的哲学显然在纯粹理论的旨趣之外——或者之前——包含了政治伦理的旨趣,如此说来,这一古代哲学中最伟大的哲学至少有两个旨趣:纯粹理论的和政治的。虽然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合并二者的冲动在后世注疏家当中层出不穷,但是我们还是认为把这两种旨趣看作张力性地共存于柏拉图思想中比较好。可能因此他的“相”的哲学才企图在“洞穴”的内外开启出灵魂内部的深度与客观理智的宏大深远的“存在大序”世界。

亚里士多德尽管在他的所有著作的“文献综述”部分都必然批评柏拉图,但是许多人越是多读亚里士多德,越是感到他其实是属于“我们柏拉图学派”的忠实传人。他对存在的总分类和“含存在量”的排序的本体论,一直启发了罗马时代伟大的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普罗提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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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柏拉图路线相反的另一条路线即自然哲学的路线,它并没有被柏拉图路线的哲学光芒所压倒。实际上,在雅典除了柏拉图学园及其附近的亚里士多德的吕克昂学园之外,还有伊壁鸠鲁所开办的学校“花园”。自然哲学的思想方式在晚期希腊罗马时期甚至形成了十分有思辨性和完整的“原子论”体系。早在柏拉图的书中,就用“诸神与巨人的战争”生动准确地描述他的抽象本质哲学和原子论哲学所代表的自然哲学一线的冲突。

不过,如果人们认为“古代人”必然会看低唯物主义和快乐主义,拥护抽象圣洁的“相”世界和美德至高性,必然会都涌入Academy而忽视Garden,那就错了。实际上,涌入“花园”并且死心塌地而不悔改的大有人在。这也许与伊壁鸠鲁的原子论是在宣传一种哲学、而非“量子力学”的古代版有关。现代科学除了在细节之外,在原则上并没有超过古代原子论。有人认为启蒙以来的现代性就是伊壁鸠鲁的天下。

但是,事实上古代原子论超过了现代科学,因为它是哲学,是认为我们的目光既然穿透了世界的内在本质,则我们的生活态度就应当发生与我们只知道日常视野时完全不同的巨大变化,我们就不该再患上本体性重疾。但是,很难说今日知识人与非科学人士在心性上有明显差别。

说到心性,我们必然要提到希腊化—罗马治疗哲学中的典型心性之学——斯多亚哲学。在一个你无法把握的世界里,你能否让自己的有限的一生散发出人性的极度高贵光辉?

在西方古代,这是以“斯多亚派”的名义进行思考的哲学家最为关注的问题。尤其是斯多亚哲学家中的爱比克泰德,他的灵动、隽永、深刻的《哲学谈话录》中处处弥散出这样的光芒。它告诉我们反思在一个纷繁的,充满权力、金钱、名望、欲望、快乐与不幸、世俗的追求和“学者的名声”的追求的世界里,人怎么作为一个人度过自己的一生。相信读者在《谈话录》中会不时找到熟悉的影子,会发出会心或尴尬的笑声,会掩卷长叹,会钦佩有加,会高山仰止。

因为哲学在本体论上冲击边界,所以我们究竟有没有这种特殊能力,迟早会作为一个问题进入人们的反思意识。比如,作为有限者,我们能够认识“无限”吗?或者,且不要提“大全”这样的对象,即使面对眼前的一个苹果,我们能认识其“自身实体”吗?

一般说来近代哲学开始时的笛卡尔和休谟代表了所谓的“认识论转向”:在我们下水游泳之前,应当先考察一下我们是不是水陆两栖动物。笛卡尔所代表的大陆唯理论和休谟所代表的英国经验论在取向上完全不同,但是在怀疑我们的日常经验和学科知识上是一样的。

而且日益明显的是,这种怀疑并不是真的针对日常生活的,而是针对企图冲击日常生活和学科的边界的哲学的。事实上,貌似独断论的哲学家们自己早就感到这种智穷力竭的痛苦;高空的低温和稀薄的空气似乎在嘲笑不自量力的攀登者。形而上学家们在“概念—语言”的“边界—刀尖”上痛苦地跳舞,希望能够榨尽我们概念-语言的最后一点可能性——靠近本体。


03

康德的哲学工作可以说是系统地划分了我们可以知道的和我们无法知道的东西的界限,他不无怅然地接受了“超验的形而上学”不可能作为一个学科的休谟结论。但是,他不仅为信仰留下了空间,而且为未来的哲学家留下了很大一片“搞形而上学”(也就是搞哲学)的领域——先验领域,那就是事物的边界性根据。这种根据,按照类似于哥白尼革命的假设,是主观的。

但是悖谬的是,恰恰因为这些主观框架的存在和运用,我们的经验才不至于像休谟想象的那样仅仅是主观意识流,而是历历在目、井然有序的客观对象。这一先验天地是一个广阔天地,具有严格科学心性、又不甘心接受经验主义一统天下的哲学家在这里是大有作为的。黑格尔的现象学和胡塞尔的现象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继续开发这一内在空间,以各种方式抵制现代性的经验主义还原论主流,承担看护独立“哲学”的使命。当然,我们会不时听到最新的“自然主义复兴”的潮汛。“诸神与巨人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认识论转向之后是语言学转向。进入20世纪“分析的时代”,对语言-逻辑的反思体现了哲学的批评精神的深入或者内转。形而上学不是不能认识的幻相,而是不能说出来的无意义的假句子。尤其是人工语言派的逻辑原子论,充分体现了这种精神的优点和杀伤力。当海德格尔和萨特醒悟胡塞尔的科学建构可能违背了现象学的本质直观本意的时候,日常语言学派也醒悟过来:人工语言派的工作依然坠入了他们所孜孜以求加以摧毁的西方形而上学的瓶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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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


维特根斯坦提示人们:落入瓶子的苍蝇不断冲击边界,但是它们永远不知道只要垂直从入口走出瓶口就可以了。

走出瓶子的哲学家在认识论上大多采取某种“整体论”的理解。蒯因的《经验论的两个教条》可以说是醒悟地较早的一个代表。整体论的认识论必然更为重视各种知识相互之间的支持(拥有理由),而不是知识与对象的关系(绝对真理);这样的路线最后走到“后现代”解构主义,就是十分自然的了。

人们在这一大趋势里也许可以看到一种日益严重的反对哲学本身的否定性倾向,这一倾向自哲学诞生起就与哲学伴生(寄生),它不试图批评某种哲学立场不对,而是试图站到哲学外面,彻底消除“哲学”这种事业。从古代怀疑论到近代不可知论,从尼采到罗蒂、福柯、德里达,此处难道不就是另外一个系列的“诸神与巨人的战争”?

严格地说,此处的“巨人”不是哲学中人,它不使用关于超验对象的“对象语言”,而是使用“元语言”的“元哲学”。这种否定性的“元哲学”在有的时代显赫,在有的时代被哲学的风头所遮蔽。但是在现当代,它显然越来越显赫。哲学自巴门尼德开始傲慢地打压常识和生活——“不合逻辑”的,即使显而易见,也是错误的;现在生活终于反扑:伤害生活的,再精妙的理论思辨也要被拒斥——更不要说还会有可能被揭发为遮掩了权力的意识形态。

哲学不会坐以待毙。在当代,我们也可以看到哲学从“元哲学”的层面上回到实质性哲学内部。哲人担忧虚无主义对政治和伦理的杀伤。罗尔斯在20世纪中叶公开反对“元伦理学”的工作,开讲规范性的“正义论”。而且,毫不介意尼采已经指斥民主、道德为弱者的诡计,不介意斯特劳斯派大将布鲁姆指斥他为“没有文化”、不懂哲学,罗尔斯公然建立了一个非哲学非宗教的、公共理性基础之上的弱者政治学。犀利而机智的罗蒂从美国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为此喝彩和论证。作为法国“后现代哲学”宗师之一的列维纳斯在20世纪后期比罗尔斯走得更远,对于他来说,道德不仅仅是什么平等主体之间的“正义”,甚至是超越正义的、对他者绝对负起责任的伦理学。这样的伦理学是“第一哲学”。于是,哲学与政治的关系,民主政治是否需要哲学的支持,如果需要,是哪一种哲学;哲学是否应该开出民主政治,等等——总之,边界上的事情与边界内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突然又激起了学人们的热烈争论。

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对“边界”的含义和原因提供了独特的洞见:人类在最接近自然的劳作中的生产技术和生产方式,居然塑造出人类的生活形式的基本边界。那么,今天的我们应该看到,随着生命技术、核技术和计算机技术等的加速度发展和普及,随着市场利润压力和存在主义所讲的那种本体性绝对自由的凸显,人类不久即将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生存样式里。我们目前所关心的民主、正义、德性、财富、理性、非理性等等到那个时候也许会全部成为“史前史”的话题。柏拉图在《法律篇》中抱怨人总是被动地听凭偶然性立法。面对我们迫切需要进入的新范式,更不要说遥望地平线上过早露头的那个极度陌生的“新世界”,人们有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

人们甚至不遥望,他们宁愿在世上的事情中当下烦忙。

然而时刻到了。希望不被“流变”裹胁而去的人们应当打开以“在边界上”探险为己任的哲学家们的考察报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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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达︱中国没有哲学,只有思想

2022-03-04 21:29:34.808 来源: 设计与哲学 作者:德里达

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 1930-2004)出生于阿尔及利亚的一个犹太人家庭,1949年来法国求学,1956年毕业于巴黎高师,1960-1964年在索邦大学任福柯助教,1964年应阿尔杜塞邀请在巴黎高师任助教,1984年起任巴黎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教授。德里达是多产的作者,主要著作有:《书写与差异》(1967)、《声音与现象》(1967)、《论文字学》(1967)、《撒播》和《哲学的边缘》(1972)、《丧钟》(1974)、《明信片》(1982)、《胡塞尔现象学中的起源问题》(1990)、《马克思的幽灵》(1993)等。


一 、逻各斯中心主义

德里达的哲学生涯是从批判胡塞尔的“自我”哲学开始的。胡塞尔认为,语言是意识的现象,语言符号和自然标记有着根本的区别,语言符号的意义在于表达意向。德里达说,胡塞尔“相信意义的一种前表达和前语言的层次,相信这种层次时所揭示的”,在现象学还原的意识内部,“表达是内在化过程”,意义是“灵魂的孤独生活”,或自我的“独白”。现象学的还原是这样的语言观:“这种内心独白还原的第一个好处,就是语言的形体活动在独白时确实是不在场的”,在场的只是无形体的符号,而作为有形的语言符号的词“只有在我们的注意力独独引向可感物,引向作为简单发音构成词的时候才成其为词”。就是说,表达意义的符号首先是声音(从“独白”到语音),文字只是重复记录语音的符号,“词的同一个就是理想性的重复,它是重复的理想可能性”。德里达从胡塞尔那里看到了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开始的一个传统——“语音中心主义”。按照这种观点,语言分为语音符号和文字符号,语音由心灵所激活二被赋予意义,而文字知识语音的无生命的、随意的、可有可无的替代物。

“语音中心主义”不仅是西方语言观,它还是“逻各斯中心主义”(logo-centrisme)的哲学传统。两者的联系在于这样一种先见:

语音的本质“在作为逻各斯的 ‘思想’中与  ‘意义相关联,创造意义、接受意义、表示意义’、收获意义”,“逻各斯”即语言的内在理性,也是人类和自然的理性,语音和文字的二元对立关系被哲学史演化为精神和物质、理性和感性、自为和自在、主体和客体、心灵和身体、内部和外部]本质和现象、真理和假象、自然与文化、逻辑和修辞等的二元对立。但对立的目的是统一,在上述对子中,前者总是处于优先的中心地位,后者是前者的补充和服用,处于边缘地位。

德里达认为,“逻各斯中心主义即表音文字(如,拼音文字)的形而上学......自苏格拉底到海德格尔,始终认定一般的真理源于逻各斯:真理的历史、真理的真理的历史......一直是文字的堕落以及文字在  ‘充分’言说之外的压抑”。哲学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只适用于应用拼音文字的西方历史,当它“将自身强加于当今世界并且支配着同一种秩序时,基本上不过是最原始和最强烈的人种中心主义”。

德里达多次以中文为例打击“逻各斯中心主义”,如说“中文模式反而明显地打破了逻各斯中心主义”,西方哲学家的“汉语偏见”和“象形文字偏见”“导致了茫然无知”。中文与西方拼音文字的对立时两种不同思维方式的对立。德里达在2000年访华时说:“中国没有哲学,只有思想。”他后来解释说:

“哲学本质上不是一般的思想,哲学与一种有限的历史相联,与一种语言、一种古希腊的发明相联:它首先是一种古希腊的发明,其次经历了拉丁语和德语  ‘翻译’ 的转化等等,它是一种欧洲形态的东西”:“但中国文字在我眼中更有趣的常常是它那种非语音的东西。只是,在中国文化或其他文化中,赋予并非就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声音某种特殊地位也是完全可能的”,“哲学并非全部思想,非哲学的思想,超出了哲学的思想是可能存在的”。


二、替补的逻辑

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发现,语音中心主义者虽然从原则上贬低文字,但不得不承认在现实语言中,文字时“诡诈技巧的入侵”和“破墙入盗”(柏拉图语)、“危险的替补”(卢梭语)、“僭越和暴政”(索绪尔语)、“为了社会学目的而借来的伟大工具”(列维-斯特劳斯语)。德里达揭露“替补”的说法是这样一个矛盾:“形而上学通过将替补确定为单纯的外在性、确定为纯粹的补充活纯粹的缺席来排除不在场的东西......矛盾在于,人们通过将它视为纯粹的补充二废除了补充,被补充的东西成了虚无,因为它补充与它格格不入的完整在场。”这里的“替补”和“补充”是同一个词,即,supplement,它的动词形式supple的首要意义时:“补上所遗失的东西,提供必要的替代品”。文字原来被看作不在场的补充,但它的补充是完整的在场,替代了被它所补充的言说。“因此,”德里达说,“替补使构成人的特点的一切——使言语、社会、情感等等成为可能......没有在场和缺席的游戏,就没有形而上学概念或本体论概念”。替补的逻辑“使文字意义在场活不在场的游戏规则。但是,哲学家习惯于遗忘他们写作的替补逻辑,”要么文字从未作为简单的替补,要么立即建立一种新的’替补’逻辑”。

哲学家对文字意义及其替补逻辑的遗忘好像是弗洛伊德指出的“水壶逻辑”:一个人借用别人的水壶,他在把水壶还给那个人之后被告知水壶变漏了,这时,他会下意识地说出这样的借口:

(1)“我根本没有用过你的水壶”;

(2)“我还给你时,水壶还是好的”;

(3)“你借给我时,水壶就已经漏了”。

哲学家不得不承认文字的“替补”作用,但又贬低这样的作用,出于同样的下意识:

(1)文字时外在与活的语言的东西,不可能对语言有什么影响(根本没有用);

(2)文字的用处是有害的,不能使用(原物退回);

(3)文字虽然有用,但它的用处不在自身的价值,而在它的缺陷(有坏的作用)。

德里达说,在这种文字的无用和坏作用的边界之间的游戏是“哲学建立自身、维护自身和在自身包含深层对立的主要决定。就是说,在哲学中占中心地位的逻各斯只有通过与那些“低等”或“替代”的文字对立才能确定自身,在这种对立的游戏中颠倒了本源与派生的关系。德里达说:

逻各斯是儿子,是一个在他的父亲不在场参加时就会毁灭的儿子。他的父亲是回答者,他的父亲为他说,为他回答,没有他的父亲,他什么都不是,事实上只是写作。

这是说,哲学从一开始就是写作,逻各斯及其理性概念不过是写作的产物。

在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传统中,哲学与文学是中心与边缘的对立,哲学被认为是认识形而上本质的逻辑思考,而文学只是书写可感事物的修辞手段。通过“替补的逻辑”,文字的写作和修辞取消逻各斯中心主义规定的中心和边缘的区分和对立,哲学并不是理性思维,而是一种写作,需要借助文学的写作方式。


三、哲学的边缘

在德里达之前,后象征主义者保罗.瓦莱里已经提出哲学是一种特殊的写作。德里达赞成他所说的,哲学家中的“最强者都殚精竭虑地让他们的思想说话,但他们创造或美化的语词徒劳无功,不能传达他们内心的实在,无论这些词语是‘理念’‘活力’‘存在’‘本体’,还是‘我思’或‘自我’,它们都是密码,它们的意义只有在语境中才能被确定”。但德里达不赞成瓦莱里把哲学看做文学的一个特殊分支,“仅对哲学话语作美学的瞥见”。德里达认为,解构是“贯穿一个文本的全部和其他文本的详尽阐述,它必须围绕这些文本的形式,破译它们内在冲突的规律、它们的异质性和矛盾”。德里达所说作为写作的哲学与文学写作不在同一层次上。

“解构”首先是一种哲学的策略,其目的不是以文字中心主义取代语音中心主义,以非理性主义取代逻各斯中心主义,用文学取代哲学。结构“要求谨慎的、有区别的、逐渐的和分层的阅读”,在理所当然的真理中读出隐藏的神话,在理性论证中读出隐喻,也就是说,在哲学的边缘结构占据中心的在场意义。

从柏拉图开始。“逻各斯”是哲学的中心,而“末梢斯”(mythos,神话)是哲学的边缘,神话的隐喻在哲学中只是借用的手段,它们围绕着理性的中心而有意义。德里达的解构是在哲学的边缘处发掘中心意义,在哲学的概念中找出对修辞和隐喻的依赖。他把西方形而上学传统说成“白色神话学”。他说:

形而上学——白色神话学组合和反思西方文化,白人把他们自己的神话学、印欧神化学、他们自身的逻各斯,即他们土语的神话,当作他愿称作理性的普遍形式。

在此意义上,白色神话学相对于西方人的种族中心主义。哲学的隐喻是一个系统,有决定意义的是柏拉图对话中的“太阳”。德里达说:

太阳不只是为可感的存在脱离了光将不见或不在场提供一个例子。正是显现与不显现的对立,现象和真理、日和夜、可见和不可见、在场和不在场的全部词典,只有在太阳底下才有可能。正因为它构造了哲学的隐喻空间,太阳代表了哲学语言中的自然的东西。

在“太阳”已经和总是在那里的哲学语言中,“光彩的、照亮的东西可以说是人为建构”。在哲学的理性之“光”的隐喻意义上,形而上学是把白昼、可见、在场、真理置于书写中心的“白色神话学”。

德里达从重要哲学文本的“边缘”和理解的“空白”处,读出了哲学概念对隐喻和神话的依赖。以下是他的一些例证。

例一:柏拉图“药”的隐喻。柏拉图在《斐多篇》里说了一个古埃及神话,传说图提神发明了几何、代数、天文学和文字,作为礼物送给国王塔穆斯,国王收下前三门知识,却拒绝了文字,他的理由是文字是任意的、无生命的符号,对活生生的真实的记忆构成威胁。按照柏拉图的解释,知识是灵魂的回忆,文字使得记忆力退化,使回忆退化为简单地模仿和重复,文字是蛊惑心灵的危险的毒药。德里达说,“药”一词(pharmakon)在古希腊文中有两重意义:“毒药”和“治疗”。柏拉图在说明文字的毒害作用的同时,又肯定了文字具有治疗心灵的作用。由于“药”的隐喻中的双重逻辑,“作为西方形而上学的后裔和储藏室的语言翻译对药作效果分析”,比如,魔力、春药、毒品、医药,等等,“药剂师”(pharmakos)则是魔术师、方士、投毒者,等等。它们中任何一个的在场意义都“不能构成最后的标准和根本的相关性”。

例二:卢梭的“自恋”。卢梭号称“本原的哲学家”,他推崇“自然状态”,口语是自然的语言,母亲是自然的女人,爱情是自然的感情,等等。但卢梭在《忏悔录》中却不断坦白“自恋”的罪恶,卢梭对自然本源的崇拜与对堕落的依赖说明:“起源的概念火自然的概念不过是神话,是通过成为纯粹的附加物而废除替补性的神话”。

例三:黑格尔的“金字塔”。黑格尔蔑视东方的象形文字,认为“字母的写作在一切方面都更易于理解”,因此“必须把东方形式的作品排除在哲学史之外”。但是,黑格尔在说明个别和全部在哲学中的关系时,借助了“金字塔”的比喻:“从事哲学的道路必须从黑暗的陷阱开始,沉默的、死亡的、回响着声音所贮藏的全部能量之地,从那里到达矗立在埃及沙漠里的金字塔。”“金字塔”是黑格尔《哲学全书》的“符号的象征符号”,是他写作的“目的论的等级结构”。黑格尔从下到上地建立了辩证法的体系,试图逻辑地解释一切矛盾,但对于哲学自身的性质,他却借助“沉默”与“声音”、“死亡”与“能量”、“陷阱”与“金字塔”的对立的比喻。

例四:索绪尔的“心灵印记”。索绪尔反对“书写的暴政”,认为语音符号的“能指”是声音的“心灵印记”。德里达说:“关于‘心灵印记’的观念本质上与音节上的观念联系在一起。没有感性的显象与活的显相(心灵印记)之间的区分,时间化的综合就不可能进行。”事实上,索绪尔恰恰是借助感性形象地比喻来说明能指的“心灵印记”,如说能指与所指犹如空气压力与水面的波纹,又如一种纸的正反两面。但是,这里使用的比喻都是视觉形象,而不是声音形象,语音的中心地位需要依靠视觉形象比喻的帮助才能确立。

例五:列维-斯特劳斯的“修补匠”。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原始思维与现代思维的区分犹如“修补匠”与“工程师”,两者有着同样严格地逻辑。“逻辑”只属于“最彻底的话语以及最有创造能力和工作有条不紊的工程师”,当把神话的隐喻、夸张等修辞表达都被归结于逻辑时,“人们应当知道所有业余拼装工作都不值得做。业余拼装批判自身”。德里达并不否认神话和修辞的力量,但使用“修补匠”与“工程师”的比喻已经认可了“神学的区分”,“我们必须抛弃这种技术-神学意义,以便思考愿望对话语的原始依附性”。


四、“延异”与“撒播”

德里达说:“我常强调解构不是‘否定’这样一个事实,它是一种肯定的‘是’、一种投入,也是一种承诺”解构哲学文本是通过“对非正当的教条、权威与霸权的对抗”,肯定一种新的阅读和书写的方式,这种方式不能脱离传统哲学的话语,而是要对哲学话语的语境、多义性和写作方式有更多更好地理解。虽然德里达声称解构主义不是一种理论,但为了正面的、建设性的目标,他为批判和否定的解构策略提供了理论的基础,这即是他关于“延异”和撒播的意义理论,毋宁说是一种解释的手法和阅读的艺术。

解构哲学中二元对立的手法为什么能奏效?德里达的回答是,这是因为文本中的文字总有“延异”的意义。“延异”是德里达自造的一个词,它是“差异”(differ)和“推延”(defer)两词的组合。德里达解释说,“延异从字面上说既不是一个词,也不是一个概念”,这个词的发音与“差异”一样,但它的书写形式中的a改变了“差异”的意义,把并列的差异变成推延出现的差异。德里达说:“延异是时间化,差异是空间性”。延异是空间的差异和实践的推延的结合,它使静止的区分流动起来,使实践的推延被暂时搁置。

德里达说:“延异是发生的,而不再是静态的,是历史的,而不是结构的”德里达发现,黑格尔正是在此意义上理解“差异”的,比如“有”不仅与“无”相区别,并且“推延”了“无”,以致在后来阶段的“有”都蕴涵了“无”。写作本身就是一个不以作者的意愿为转移的消解一切对立和区别的意义流动的过程,当作者要对词义作出明确界定时,词语却显示出混同的意义;当作者要把意义限定在逻辑的范围中时,词语却在逻辑以外创造出隐喻。哲学文本中一切二元对立的意义终将被语词意义的延异所解构。

德里达所说的文字是广义的印迹,包括图画、记号、雕刻等。相对于语音而言,文字是完全自主的,文字是独立地存在于时空中的、是刻印在物质载体(纸张或石头、泥土)上的痕迹。文字的意义不需要书写者的存在,作者的心灵并不是意义的源泉。文字是没有心灵意向的“所指“和与之相对应地能指,但我们不能因此而认为文字是没有生命的、无意识的物质形式。德里达说:

痕迹乃是延异,这种延异展开了显象和意指活动。当痕迹将有生命的东西与一般无生命的东西,与所有重复的起源、观念性的起源结合起来的时候,痕迹既是非观念的东西也是非现实的东西,及非悟性的东西,也非感性的东西,既不是透明的意义,也不是非传导的能量,没有一种形而上学概念能够描述它。

当德里达说“文本之外无他物“时,他的意思是说一切对象都要通过文字的意义才能被理解,而文字只有在文本中才被赋予意义。文本(text)是文字流动”编织“(textile)出来的网络,文字流动既是文本的编织,有时意义的撒播(dissemination)。德里达说:“伴随着文本概念的有序延伸,撒播刻画不同的规律,管制着意义和指称(事物的‘内在性’、实在、客观性、本质性、存在、可感火可知的在场)。”

撒播的规律就是无规律,“它的步骤允许(无)规则,没有通往围绕第一部圆圈的道路,没有从简单到复杂的过程,没有从开始到结束,所有的方法是虚构”。撒播的“管制”是无中心、无结构、无本质,如德里达说,“散播已经并总是肯定意义产生的分离,散播事前就分割了意义”,编织和撒播是互为反向运动,它们固然要通过写作者、阅读者和解释者,但文字编织和撒播的意义并不依赖于他们的心灵,撒播没有主体,也不受人的控制,它是充满能量和创造力的语言文字的自我运动,“撒播解释自身”。

人们唯一可以把握的是撒播的“印迹”(trace),印迹是撒播的纵横交错的历史通道,作者和读者只有沿着文本中撒播的印迹才能创作或理解,不但在某个单一文本中,而且在多文本重叠交叉的印迹中理解和解释。这就是说,不是人的意识决定语言的意义,而是语言自我运动的撒播决定人的意识。


五、解构的来源

虽然德里达认为谈论“起源”是形而上学的话语,但面临语言何以能够决定人的意识问题,德里达用弗洛伊德的神经生理学解释写作的下意识来源。弗洛伊德在《神奇的打印装置笔记》等文中,把人脑比作蜡板,上面已经刻有痕迹,覆盖于蜡板之上的蜡纸向下压,蜡板上的痕迹就会显现在蜡纸上。德里达接受了弗洛伊德的“原迹”(archetrace)观点。“原迹”是下意识的网络,先于书面写作,先于说话,甚至先于人类历史和儿童的发育,但它是写作的动力-印迹(spur-trace)。如果说大脑是蜡版,文本是蜡纸,那么文本与其说是人的记忆的能动的产物(好像蜡纸向蜡板下压所造成的痕迹),不如说是大脑把动力-印迹打印在文本之中(好像蜡板向上的动力把痕迹显现在蜡纸上)。德里达用弗洛伊德式的“心理书写”(psychographique)解释了延异和散播的本源:

潜意识的文本已经是纯印迹与差异的编织物……它在任何地方都不在场,是些原初的烙印。一切都始于复制,它已经和总是一个永不在场的意义储藏库,在场的意义总是以延缓、追加、事后、替补的方式被重建的。

德里达相信,在有意识的知觉、记忆之前,人的下意识之中已经有了与外界接触的通道,它把神经反应活动的效果推延到以后才能出现。因此,现时的经验并不是对外界的直接反映,“现在”永远不会被把握,“过去”永远不会过去,也不会变成现在。“意识”“逻各斯”“在场”等观念都是和大脑的“现在”状态相联系的。德里达说,意识是一个幻觉,人们制造了它,因为他们害怕对大脑进行唯物主义解释的后果。他说,在反对唯心主义的意义上,“我是一位唯物主义的作家”。

德里达高度评价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意义,他认为《共产党宣言》开始宣布的“幽灵”现在并没有消失,也没有被自由主义所“祛魔”,“不能没有马克思,没有马克思,没有对马克思的记忆,没有马克思的遗产,也就没有将来……至少得有他的某种精神……必须有诸多个马克思的精神”。他坦承自己的解构主义来源于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

这样一种解构活动在前马克思主义的空间中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是不可想象的。在我看来,除了是一种激进化之外,解构活动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或主旨……马克思主义激进化的做法可以被称为一种解构。

德里达积极参与各种激进抗议活动,他是“五月风暴”的极左刊物《泰凯尔》的成员,谴责南非隔离政策和犹太复国主义,反对美国霸权,等等。加之他的写作思路是无拘无束的“撒播”,解构哲学文本的杂叙杂议重沓冗赘,因此他不被西方哲学界所重视,他自称是“奢侈的边缘人”。他的思想社会影响广泛,遂成为后现代主义风尚的主要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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