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档案 > 评论档案 > 廖慧:用“‘科学’态度”“置疑‘国学’”

廖慧:用“‘科学’态度”“置疑‘国学’”

2012-01-29 15:18:57 来源: 廖慧的艺术空间 作者:廖慧

用“‘科学’态度”“置疑‘国学’”

前几天看到舒芜先生《国学质疑》一文,情绪有点激动,考虑不周,在郭盖博客里说了一些可能有伤无辜的话,真抱歉。我没有恶意,希望大家仍是网友。冷静下来想想,舒芜批评的一些现象我亦非常反感,“国学”这个词语我也觉得奇怪,但好像更须警惕的是,此文流露的某种治学态度,那态度怎么概括也不方便,就姑且用“不科学”来概括吧——我反对的,是一种“不科学”的治学态度。这种态度,不但说不清事理,还会引发诸多偏见,带来更多的不良影响。

两个伤痕累累的词:“科学”与“国学”

观察人们的碰撞与交流方式,我们不难发现,艺术的某种“直观”特点造成的交流效果具有不可替代的整体性优势,相比之下,人与人之间单纯的思想交流则基本借助“概念”展开。在“概念”的相互交换过程中,误解、误读、简化、概括、挪用、利用在不时发生,每一次发生都是对该概念的一次“着色”与“固化”。其中最糟糕的结果是,概念被众多“钉子”和“颜料”固化成一块“砖头”,在人群中飞来飞去,砸着谁谁倒霉,给交流造成负面效果。某种意义上讲,艺术与治学的工作,是要通过各自的方式“洗涤”与“分解”这些层层染污的概念,还词语以本来面目,还经验以本来面目。同时,“添乱”还是“揭示”,也成了我们判断“好作品”与“好文章”的出发点之一。

“科学”与“国学”这样的“大词”,在人群中传递频率很高,它们无疑是两块“大砖头”,但目前看来,“科学”比“国学”这块“砖头”还大一些,笔者暂时借它来砸砸“国学”,看能不能砸出一个真正的“缺口”。首先要声明的是,“科学”经常被当作“真理”本身,这时它往往立刻转到自己的对立面,成了“迷信”,其实那是对“科学”的误解与利用。真正的“科学”从来不会说自己就是“真理”,正如“真理”从不会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科学”是探索真理的一种态度、一种方式——它勤勉、警惕、忠诚,从不自以为是。在这个意义上,它是艺术的密友、学者的盟友、行者的诤友,呵呵,值得每个人“真正拥有”。

 “国学”是怎样被“拔高”的

“科学”起码可为考察“国学”一词提供三种方法。一是“词语考古学”眼光,二是“社会分析”“心理分析”视角;三是医学“手术”接换法。第一二种方法,有助于我们认识“国学”这个词语是怎样被“拔高”和“不断染污”的。

现存文献中“国学”一词大约最早现于周代。《周礼•春官•乐师》说:“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孙诒让《周礼•正义》明确表示:“国学者,在国城中王宫左之小学也。” 从中我们可以得出几点信息:第一,“国学”是王室内部用语;第二,“国学”是一种教育机构,王室子弟从小在其中学习;第三,由“乐师掌国学之政”,说明教育方法比较“寓教于乐”,所学内容当属浅显,无非“礼乐”或相当于“小学”的内容。

和现在我们对“国学”一词的经验对照,“元词”比较低调,也远远小于后来诞生的“儒释道”这些概念,它只是传统文化中的某种教育方法,无意涵盖传统,也无法代表传统文化精髓。这样的词语,甚至不像“私塾”“太学”这些较为开放的教育方式,其词语的明确意思至今还被广为知晓。由于受教育者身份特殊,所学内容局限,“国学”一词的生命力和“宫邸学”“鸿都门学”一样短促,随着特定时期教育方式的改变、受教育群体的消失,它们被尘封在故纸堆里,理解其含义需借助古籍——那可能也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之一。

“国学”这个词就这么沉睡了将近三千年。直到清末,也不知谁在何种情况下将“国学”从故纸堆里挖了出来,大家纷纷对之委以重任。国粹派邓实在《国学讲习记》里定义道:“国学者何?一国所有之学也。有地而人生其上,因以成国焉,有其国者有其学。学也者,学其一国之学以为国用,而自治其一国也。”章太炎在其《国学概论》中梳理说:“国学之本体是经史非神话、经典诸子非宗教、历史非小说传奇;治国学之方法为辨书记的真伪、通小学、明地理、知古今人情的变迁及辨文学应用。” 从邓实的定义中,我们可以嗅出对西方的坚决排斥与抵御,而章太炎的拣选则流露着以传统文化“经世致用”的意图。百年前的危机感和枪炮声随这些定义扑面而来。

对比周代与清末“国学”的含义,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初形成新的“国学”概念时,显得十分匆忙,连泥巴都没洗就被上了色。和周代完全相同的那两个字,被拆分改换为“危亡之国”与“济世之学”,重新组合成了一个暂且共度难关的“家庭”。对“国学”概念的挪用与其说是一次“发掘”,不如说是一种“发明”。那一代旧文人的挪用行为反映着“文化不存,国将不国”的救亡心态。情急之下,别无他法,他们不得不舍己之长,尚己之短,犹如准备以十八般兵器对抗洋枪洋炮。今天回望百年前的风云突变,我们仿佛也听到了“国学”这个词被强行唤醒时一声孤单的哀鸣。不妨这么说,是面对西方的危亡意识与弱势心态,完成了对“国学”一词的突然拔高。而那哀鸣的不祥则在十几年后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得到了印证。

 “国学”是怎样再次“复活”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从政治经济到文化结构以想象中的“西方”为母本,逐步完成了抛弃中国文化,全盘“西化”的过程。余英时先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思》一文中概括得很精彩:“激进的知识分子挖空了中国文化的内涵,然后用他们自己也不甚了了的一种西方意识形态填补了这个空隙。但中国知识分子接触西方文化的时间极为短促,而且是以急迫的功利心理去‘向西方寻找真理’的,所以根本没有进入西方文化的中心。这一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一方面自动撤退到中国文化的边缘,另一方面又始终徘徊在西方文化的边缘,好像大海上迷失了的一叶孤舟,两边都靠不上岸。”

回首百年前的苦难,对照今天的荒凉,让人掩卷长叹、长歌当哭。可以说,刚被工业革命注入一剂强心针而“返老还童”的那部分“西方文明”,以极其残酷的方式敲开了中国的大门。此时垂垂老矣的“中国”,脑子已经糊涂了,它必将遭受双重羞辱——形式上的“遍体鳞伤”,那是对全体国民而言;而这个国家的“魂魄”,有识阶层,则在心灵上被彻底击溃,一方面完全臣服在“西方真理”(工业文明)脚下,一方面完全切断了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联系。“士”的形象已经消失,余英时先生说他们是“知识分子”,委实高看了他们——头脑出众的一群,成了纯粹的政客与商业精英,以掌握权力与金钱为生命的最高目的;而在思想、艺术、文学、学术领域栖身的那些,无法获得“魂魄”的地位,而且面临颇为吊诡的现实,愈是期待权力与金钱的青睐,就愈被排挤在附属的边缘。

将近一百年时间里,“国学”这个词语不再有人提起,它甚至不在故纸堆里,而是伴随所有丢弃物,埋葬在垃圾山中。所以,它在21世纪被挖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惊奇——形状变得无法相认不说,浑身还散发着掩不住的异味。它简直像百年前那几个旧文人“转世”后重新拆分组合的,遗传了同样急切的心态,“经世致用”的目的,与吹胀了的“弱势心态”——它被描述为“文化输出”的强国姿态,但谁都清楚,一个文化贫瘠的“暴发户”没有任何“文化”可以输出的,之所以做出这副姿态,无非由一百年来没有治愈的自卑心理所致。

 

以“科学态度”置疑“国学”

科学态度首先是抛开情绪、仔细考察、认真思索。然后再分析自己那些情绪,哪些可以抛弃,哪些值得留下并延续为持久的情感。只是停留于情绪层面,抓住一些小感觉说说风凉话很容易,但对文字工作者来说,满足了自己的发泄欲和表现欲,却做出于别人迷惑有加的事情,必贻害无穷。静观中国文化几千年的演变,不能不说到清末已朽烂不堪。但有人把这怪罪在老祖宗的“基因”身上,不考虑后人继承方式的衰颓,是今人愈发懦弱与懒惰的表现。

那么什么是“传统文化”,是不是没有确定的“传统文化”?只要回顾一下历史,就会发现,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文化”并非一成不变。其中两次有据可查的精彩“蝶变”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一是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二是唐宋以来“儒释道”鼎立局面的形成。没有傻瓜会拿着祖宗的遗训当作适用一切的“灵丹妙药”,我们的祖宗也没有让他们祖宗的遗训“一万年不变”——说穿了,你不愿变也必须变,新的局势、新的状况、新的语境在逼迫你变。而我们的祖先在这两次“蝶变”中,体现出面对新语境强大的思考力、包容力,以及被激发出来的创造力和自由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讲,确定的“传统文化”含义也许该退居其次,“传统文化”的“蝶变”精神才是其精髓所在,而它恰是淡定从容、不温不火、沉潜吸收,最后喷薄而出的。

遗憾的是,这种“蝶变”精神在唐宋以后的数百年里消失殆尽,士大夫阶层与政治关系过于紧密,以至于“治学”都是为了“从政”。皇室没有鼓励一个纯粹的“治学”群体,文人兼官员们“内用黄老,外尊儒术”,在精神分裂的氛围中维持着国家的形状,不仅让士大夫精神衰颓下去,而且把整个民族导向彻底的“实用主义”,算是将祖宗的精华忘了个干净,只剩一个虚弱的空壳。终于,等到新局势叩门的时候,内外呼应,出现了清末文人那种仓惶的“急情”。所以,我们现在面对的“传统文化”,绝不能是百年前凄惶所定的所谓“国学”,而是要穿越重重知识障碍,洗去几千年来厚厚的尘埃,回到“经典本身”。

被忽视的传统文化的“科学性”

南怀瑾先生打过一个生动的比方,他说,唐宋以来,儒家开“粮食店”,道家“医店”,佛门开的是“杂货店”。“粮食店”指儒家满足了社会运转需求;“医店”指道家(尤其中医)对病痛的医治作用;“杂货店”是先生谦虚的说法,指佛家思想纷繁复杂,包罗万象,任何(精神)问题都可以在里面找到解答。

小可不才,在先生的比喻上发挥一下。历史上这三家“店”分门而治,形成了十分有趣的局面——它们“一损俱损”,却非“一荣俱荣”;它们离不开彼此,暗地里的攻讦斗争却从没断过;它们没有致力于彼此的融合,反而在忙于圈出各自的利益地盘。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们被泼上了层层污水:儒家被简化成 “礼仪”“孝道”“儒术”,道家被歪曲成“养生”“迷信”“巫术”,佛家被理解为“出世”“空性”“虚无”。

 “儒释道”三家在现当代更是被看作“陈腐可笑”的,“玄而又玄”的,它们的“科学性”,却很少有人意识到。毕竟现当代社会中,它们毫无疑问遭遇了“一损俱损”的局面。主要问题出在“儒术”上,那一套治理社会的方法被西方民主打击得一塌糊涂,的确非常需要借鉴与变革。“儒术”失效,连累“儒家店”倒闭,“中庸”等儒家精神也都再无人问津;道家的中医一度被怀疑是“伪科学”,直到抗生素让国人吃出毛病;佛教更是被坚决抵制,认为“消极”的精神不利于民主改革。

要让小可在一篇短文里阐明“传统文化”的科学性是个难题。不妨再借用南先生的一个比喻。他说,“儒释道”是搞“内装修”的,你外墙装饰得再漂亮,“内装修”不行,生活还是不舒适、不幸福。的确,在今天看来,传统文化首先对建设人的心灵十分有效。特别在艺术界、学术界均轰轰烈烈探讨“后殖民时代”“故乡的沦陷”“相遇与乡愁”“什么是国家”的时候,我们这些疆土尚存,却家园变尽、心灵漂泊的“孤儿”,需要放弃诸种偏见,内视自省;抛却诸多“急情”,潜龙勿用;待到真的接上了祖先“真气”,我们要有这个自信——在全球化语境下,像祖辈那样,再来一次“蝶变”,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网友评论

共 0 评 >>  我要留言
您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