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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的发声——金基德的电影世界

2014-08-10 16:25:02 来源: 大家·东方艺术 作者:兰乂爻

《弓》剧照

文︱兰乂爻

分裂中的两条叙事线索

看金基德的电影,很难有人不注意到他冷静、平淡的画面视角——虽然很多人说那是简陋和枯燥。同样,很难有人不注意到他叙述故事中的曲折冲突和人物行为举止的异常。金基德是一个聪慧到近乎狡黠、任性到近乎古怪的导演。如同许许多多其他优秀电影导演的优秀电影作品一样,他所讲述的故事,往往同时存在两条线索,一条是显而易见的现实逻辑,另一条是潜藏的、更为私密的内在逻辑。不同的是,金基德电影世界中的这两条线索,彼此之间常常并不紧密地贴合缠绕在一起,而是伴随故事的发展,逐渐呈现出明显的分离和割裂。可以说,他并不遵循现实逻辑,而是遵循那种潜在的、更为私密的逻辑。一般情况下,前者只作为故事导入和人物介入的必要铺陈而存在,而后者却是他的电影故事发展的唯一逻辑。

正是这分离和割裂,导致金基德的故事在现实中一般难以成立。很多人初次看他的电影,会发现故事情节越是慢慢推进,就越发显得不合常理。甚至其中的一些桥段会令观众觉得莫名其妙,似在作秀。例如在电影《弓》的结尾,老人朝天上射出一支箭,落在漂流的海上船里的少女身上,少女的下体开始流出鲜红的血。在《坏小子》剧情发展的最后,男人和女人过上了一种令他们深感幸福的生活,然而,这生活却是开着卡车四处流浪,在卡车上,女人卖身,男人收钱。有人把这些看起来离奇古怪的情节看做电影中的小小缺陷,照单全收,不问究竟。然而,忽视了这些细节,就如同扔掉了开启金基德电影世界之门的一把钥匙。这实则是贯穿金基德电影中的主要逻辑线索,也就是那个潜在的逻辑在暗自引导故事的发展。

在第一种逻辑,也就是现实逻辑里,故事的主角承受命运,犹如被线牵动的木偶,他们丧失了对世界的关怀和期待。因此金基德的电影所关注的人物似乎总是活在一种被隔绝于现实世界的空间之中。在第二种逻辑里,故事中的人物主动做出改变,犹如木偶体内蕴含着生命的力量,等到时机一到,他们睁开眼睛,试图摇晃肢体,四处摸索,作出反应,表达思想,并且对其他人施加影响。

电影《弓》中,老人凭借一支射出的箭占领了少女贞洁的身体,这直接表达了导演的愿望。如果能够看出这部电影所隐含的关于韩国文化的主题,看到一个民族的文化被外来者侵犯、同化、被引诱而产生的无力感,以及那老人誓死对抗、坚守的毅力和最终无可奈何的心情,便能够轻易理解这种愿望。至于《坏小子》,整部电影都在诉说一个主题,关于身份、自尊、尊重、爱和平等的交流。许多人把焦点集中在“逼良为娼”这一情节之上,认为它所表现的是发生在那些生活在底层的边缘人群身上绝望的畸形爱恋。然而纵观整部影片,导演并没有意图去强调“妓女”身份道德含义,这里面没有对于妓女的道德处分,也没有刻意试图为妓女的身份正名。影片中男人对女人所做的一切,更像是一种救赎。他将她推至她所不能承受的深渊,让她在那里看见什么是真正地爱和尊严。我不能相信这部影片是为了再现一个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案例。相反,如果能够注意到片中的许多细节,可以看出导演几乎要把男主角塑造成一个接近完美的人了。他隐藏起自己的身份(他甚至不能说话),宽恕对他犯下罪孽的伙伴,惩罚那些自以为是、伤害别人的伪善者;他所做的,几乎是在仿效基督。影片最后,他们选择了一种完全自由的生活,不受制于任何人、不伤害任何人的生活。丧失身份,自尊,平等,并且相爱。那在导演的眼中,大概是一种超越现实的、过分理想的生活。如此,在金基德凭借主观思想所建立起的那一层逻辑上,一切都顺理成章。

暴力、隐喻和沉默的发声

或许是非专业出身的背景让金基德摒除了电影艺术中诸多专业技术或叙事技巧的诱惑与干扰,在金基德的影片中,很少会看到花哨的镜头和新巧的形式。他制作电影的过程不是游戏,而是一种沉积日久的倾诉,一种蜷缩在封闭的笼子里对着外面的世界发出的呻吟和对抗。

金基德选择通过最为平淡无奇的、最具有现实感的画面来呈现一个个在现实中无法真实成立的故事,并由此塑造出他自身极具特色的形式语言。单调的、缺乏装饰性的场景,简单直接的人物关系,没有多余的环境声音,毫无技巧的平铺直叙……这些都是他喜欢用的方式。

暴力是金基德的影片中挥之不去的要素之一。但是金基德电影中的暴力总是被控制在一个封闭的、有限的范围之内,它们像沙滩上凸露出的一块块石头,令行走在上面的人们无法忽视,甚至偶尔会被弄伤脚,但它们绝不是一片沙滩的主体。在他的电影中,人物会轻而易举地对其对象施暴,而被施暴者也会轻而易举地承受施于他们身上的暴力。从来没有一个导演会将暴力作为这样一种理所当然的东西搁在那里,并且命令他影片中的人物也必须接受这一点。彷彿暴力本身在这里并不意味着分裂、不意味着冲突、不意味着冲破藩篱,而只是作为沟通和交流的必要手段,作为每个人必须给予并且承担的客观存在。这种暴力发生的时候,往往还伴随着电影中一个更加重要的要素,就是人物的沉默。

要在金基德的电影中找到一个话多的主角是不容易的。《空房间》一片中,女主角到影片的第70分钟才说出第一句台词,只有三个字。《坏小子》里的男主角更是一直被当成一个哑巴,只有在影片临近结尾的时候才发出一些根本听不出内容的呼喊。《漂流欲室》中的妓女,《弓》里的老人和女孩儿,《呼吸》中的死囚,等等。这些人物在影片中呈现出一种极其近似的“失语”状态,一切矛盾与挣扎都被漫长地堵塞在喉咙里,不紧不慢地酝酿。然而,这沉默却并不妨碍影片中的人物发出自己的声音。导演精心营造出他们需要存在并活动其中的整块空间,并赋予每一个行为举止以他们需要的意义。

《空房间》剧照

金基德无疑是最爱使用隐喻的导演之一。他的隐喻既不是直接干脆的,也不是荒诞、抽象和超现实的。他善于把隐喻植入到人物日常生活举止的细节之中,使它们定格在琐碎、繁复的日常情景中,在平淡如流水的“日常”里发出“异常”的闪光。如果未曾注意这些有意味的细节,我们甚至会觉得电影中的许多情节安排得太过琐碎、沉闷、无聊。例如《空房间》中的高尔夫球,它所承担的角色,是男主角唯一用来与其周围的世界进行对抗的工具。电影中重复出现男主角独自在一旁玩儿高尔夫球的画面,这时候,女人会走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球的前面。她希望他放弃手中仅存的武器,放弃试图改变或反抗这个世界的野心。最终,他们一起逃遁到那不为人所见所知的、绝对安全的另一个世界。

而在电影《弓》中,弓的隐喻作用同样重要而不可或缺。它所暗含的,同样是一种对外来的危险做出回应的方式,这种方式同样是攻击式的。然而,此处不能忽略的还有其中隐藏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弓是作为韩国传统文化的一个象征而存在,用弓对外界实施反抗,实际上是用被赋予人物体内的传统文化的力量在对外界的政治、文化侵犯进行抵抗。弓的隐喻同样出现在金基德的另一部影片《收件人不详》中。除此之外,我们还能看到诸多金基德善于使用的隐喻对象,例如水,往往代表欲望。镜子(或玻璃),是在隔绝的境遇中寻求交流。鱼钩,往往同时包含着诱惑、救援和伤害之意……当一个个隐喻被破解,整部影片便没有一处是不合理的、不自然的了。


身份的指认与瓦解

金基德大概属于那样一种导演,他拍摄的所有的电影,自始至终都在关注同样的命题。这些命题几乎贯穿在他所创作的每一部影片之中。

身份,就是金基德的影片中不断被提及、被揭露、被探索的话题之一。

金基德似乎对于社会赋予人们的大多数身份没有兴趣。那些我们所熟知的普通人所拥有的正常的、基础的、稳固的身份,在他的影片中变形成一种异化的、多余的、不确定的人物关系。而那让许许多多的人在社会中拼搏、期求和争取的更高身份,那些能够令一些人区别于芸芸众生,成为权力和控制核心的身份,在金基德的电影中更是几乎未曾出现过。金基德的影片中能够寻找到的最高身份的代表,大概就是警察了。然而这些警察一般只会作为配角,灰蒙蒙地躲在角落里,看上去更像一个无所事事的、觊觎他人命运的偷窥者。

很多评论将金基德定义为始终“关注边缘人的存在与命运”的一位导演。然而在我看来,金基德在他的影片中所表露的,不是对于大多数所谓社会身份的虚假的控诉,亦非对于社会“边缘人”命运的揭示和关怀。他所尝试的,是将这所有这些身份从人的身上剥离掉,直接面对残酷的现实和欲望。因此他会常常将自己故事中的人物放置在社会的边缘。在这样的人物身上所体现身份最为模糊,附加值最小,而他们所肩负的现实以及内心承载的欲望和痛苦,最为干脆直接。

被区别的身份导致不公正,导致虚伪、冷酷、互相伤害。由于被自己与生俱来或强迫赋予的身份伤害而寻求身份的消解,成为金基德赋予他的电影人物的一项生命诉求。因此,倘若细心分析,便会看到,即便是那些生存在边缘的人们,他们同样被自己身上暧昧不清的“身份”所困扰。就像《坏小子》中的女大学生、《空房间》中的男女主角、《弓》中的少女以及《收件人不详》中那个韩国母亲和美国父亲的私生子等等。他们因自己在世界中所携带或被迫承担的身份而饱受折磨,他们所试图做的,是从自己的身份中挣脱出来,从而摆脱自己所承受的不公和痛苦。很多人会把焦点集中在电影里激烈流泻出的人物内心的欲望,然而欲望在这里,其实只是人物在试图摆脱束缚自己的身份的命运中满怀绝望、拼命挣扎的时候,希望藉此短暂栖身,并获得安慰。

民族文化命运

《收件人不详》被公认为是金基德的电影中最具冲击力的一部,这部影片包含了诸多如上所述的内容,人物在成长的过程中命途多番受阻,蛰伏在体内的自我强烈要求被指认,主人公试图斩断环绕在周围的荆棘,纠正自己的身份。而除此之外,这部影片能够对观众产生莫大震慑的最主要原因是它所呈现的巨大的隐喻,是让近现代许许多多韩国人讳莫如深的屈辱历史。对于自己祖国历史文化的痛切关怀和哀悼,是金基德电影所关注的另一个命题。

《收件人不详》剧照

影片的主人公,一个韩美混血的私生子,一直自卑于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痛苦中,他割下母亲乳房(曾经被凌辱的印记,哺乳的象征),却最终并未找到清洗自己身份的路径。在影片一开始被打瞎眼睛的女孩儿,日后在一个美国兵身边作为一个“受惠者”的角色生存。金基德将自己国家的命运赤裸裸地暴露于人物充满自尊的挣扎之中。

同《收件人不详》的暴虐与残酷相比,电影《弓》显然要克制、缓和了许多。影片中的弓所指代的,是韩国千百年流传的民族文化。这种文化既能够自娱,又能够作为一种力量,抗拒外界的同化与侵蚀。而影片中的少女便是在这个文化孤岛上成长起来的,她的体内被灌注进传统的血液,正如她自小便学会使用那把弓进行自我防卫,还会用它占卜。老人发挥出了他作为文化守护者的重大职责,在片中,这种职责表现为对于少女极端的占有欲。他不能够允许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女孩儿从自己的世界中离开,而他的武器只有一把弓。导演把自己民族文化的命运完全倾注进这一老一少的命运之中,我们既看到老人坚守领地的决心和毅力,也可以看到他的固执在少女身上造成的压迫和重负。影片最后是导演强烈的意淫,他让老人再次抬起手中的弓,朝空中射出一支箭,让这支箭代替他占有了女孩儿的贞洁。这部影片没有呈现《收件人不详》中那些负载沉重记忆和现实的人物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如果说《收件人不详》是一场血泪交融的抗争,《弓》则更像一声叹息,勾勒出一个民族的文化如今必须承受的、无力阻挡、不可抗拒的命运。

罪与救赎

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集中阐释了金基德电影中持续关注的另一个主题,关于罪与救赎。在导演其他的影片中,也常常能够感受到他所塑造的人物身上散发出的不断寻求自我救赎的气息。这些人物有时是被环绕在自己身边的现实所伤害,有时是沉堕于内心欲望中无法自拔,有时是因自己过往所犯下的罪孽而难以脱身苦楚。他们在影片中通过或低迷或暴烈的方式企图从自己或他人身上获得援助。为了得到这种救赎,有些人在绝望中选择对一些比自己弱小的东西施加伤害,借此将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转移到其它对象身上。这也是大多数时候金基德电影中所刻画的暴力之主要来由。

《春夏秋冬又一春》剧照

《春夏秋冬又一春》是金基德的电影中难得的风格较为清新婉约的作品,也是形式感最为强烈的一部。整部影片散发出静谧悠扬的东方气质,如同一曲质朴苍凉的短歌。当小和尚跟随女人离开寺庙,又因杀妻之罪逃回寺里避难时,老和尚让他在地板上刻下心经——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教他如何获得救赎。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人身上的罪孽,在春天播种,夏天被诱惑,秋天成熟,冬天偿还。人的命运在天地间安然流淌,老和尚看着眼前的少年身上发生的一切罪恶,却无能为力。春夏秋冬的轮回,如同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个关于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的歌谣,一遍一遍循环往复,永不结束。

金基德电影中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他始终坚持拍摄低成本影片,拍摄速度之快令人震惊。据说《真相》一片动用了十八部摄影机一齐运作,两百分钟内就完成了全部摄制;而《空房间》的拍摄只用了十六天,完成十三场戏的摄制,其他作品也多是在十几天之内就能够完成。大概正是这些因素导致了他的作品在形式上显得粗糙,场景、构图显得不甚讲究,许多内容流于单调、重复,叙事结构同样缺乏新意。金基德似乎总是持有充沛的讲述欲望,但却没有在影片中给观众留下足够发挥想象的余地。大多数情况下,他运用过于单调的画面、过于平淡的叙事、过于具体的隐喻对象,向观者倾泻出一个巨大而茫然的思想。在金基德的电影里,除了他所限制的路,没有其它出路。就像他在影片中反覆强调的那些细节,除了他所赋予其中的意义,就没有任何意义。金基德的电影在许许多多的观众看来始终晦涩难懂,因为在他这里,如果找不到线索,就看不到那个真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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