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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君:东村的生命政治

2013-10-07 18:11:46 来源: 段君的博客 作者:段君

 

东村原名大山庄,位于朝阳公园,东四环从东村一穿而过,把东村历史化为现代化的证据。1993年2月28日在东村觅得一间四合院偏房的荣荣,于1993年3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晚上我骑车回家,路上灯光越来越稀少,不时还有狗叫声,我心里一阵害怕,我这是在北京吗?刚才三环路上灯光一片辉煌,转眼就没有了。”[1]1993年,北京现代化建设的浪潮尚未波及东村,荣荣在1993年11月12日的日记里更加动人地记道:“今天晚上,我又骑车带着妹妹回家,东三环路的施工夜以继日地进行,震耳欲聋,申奥的彩绸在北风中翻舞,辉煌大道笔直地伸向前方似乎不会有尽头,但我们到长城饭店得右拐了,不一会儿,路越来越黑,又传来狗叫声不断,我突然感到,这里有一种地狱般的感觉,而一回头,那边燕莎、昆仑、长城饭店……那是另一个世界,象天堂里的灯光……”[2]1992年,**中央以1992年2号文件的名义将***的南方讲话向全党下发和传达,引导全党和全国人民集中精力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1993年,北京申奥,争取与世界接轨,经济和城市建设如火如荼,东村却在东三环的反衬之下显得如此黑暗。

“城市化毁灭了城市并重建了一种伪乡村,一种既缺少传统乡村的自然关系,也缺少历史城市的直接(直接竞争的)社会关系的伪乡村。”[3]东村在城市化的进程中沦为伪乡村,但它还保留了一点乡村的传统:看到张洹表演《12平方米》,村里的村民议论纷纷,私下谴责说是黄色行为,张洹创作《65公斤》的时候,村民已经直接向公安局报警。

生命政治,是福柯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的概念:“政治将人口和生命作为对象,力图让整个人口,让生命和生活都获得幸福,力图提高人口的生活和生命质量,力图让社会变得安全。”[4]生命政治研究的是治理技艺,治理是指“根据国家理由的原则做出治理,以使国家能变得坚固和永久,使之能变得富有,使之强大地面对一切破坏者。”[5]在20世纪90年代初全国正打算集中精力发展经济的起初阶段,作为盲流的艺术家并不被看作是能使国家变得坚固、永久、富有的建设者。在村民看来,东村的艺术家反而是破坏者,因为他们无法让村民的生命和生活获得幸福,对人口的生活和生命质量的提高也无所裨益,反而是让社会变得不安全。村民并没有意识到,艺术作为国家力量,日后可能会使国家强大。

1993年9月4日,英国行为艺术组合吉尔伯特和乔治,来到东村观看马六明的行为表演,马六明创作《与吉尔伯特和乔治的对话》,作品还没有充分发挥他女性的气质,但1993年8月2日马六明的日记上已经写道:“看着墙上我自己的照片,我忽然认识到我的形象就已经是艺术了。这张美丽的面孔和这苗条的身材——它们都是这个社会的产物,而且必然也会表现这个社会。”[6]马六明认定自己美丽的面孔和苗条的身材是社会的产物,心态想必是乐观的,尽管生活仍然是艰苦的。1993年10月,马六明开始了他阴阳参半的创作。毋论马六明身体的特殊性,首先来看他使用身体的普遍性价值,鲁明军言:“对于大多行为艺术家而言,身体观并无绝对差异,在他们眼里,身体并不存在文化或政治意义上的区隔,而更多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本能性介入。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行为艺术本身就停留在身体本身,恰恰是因为将身体还给了身体,才超越物理意义上的身体,进而回到一个文化和政治意义上的身体。换言之,行为艺术中的身体意义在于,如何从既有的被意识形态所束缚的身体政治中解放出来,从而回到本能性的身体本身。这并非是说从此走向一个去政治化或去我化的身体,实际上,对于现实而言,本能性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政治。”[7]马六明的身体与其他东村艺术家的身体同样属于本能性的身体,他们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是从既有的、被意识形态所束缚的政治中解放出来的政治身体,只不过马六明更早、更明确地找到了他的独特性。而1993年的张洹还没有发现属于自己的方式:在东村的房子里,张洹找来从附近垃圾场捡回来的塑料躯干,把假腿套在自己的腿上,仿佛有三条腿。

1993年下半年,东村的艺术家已经有比较成规模的交流了,而且其他东村艺术家也开始找到各自的特性,1994年4月30日,朱冥创作了吹泡泡,把自己埋葬在他自己用管子吹肥皂水所制造出来的一堆泡泡中。

1994年6月,东村的创作出现了第一波高峰,3件代表作是:张洹《12平方米》(1994年6月3日)、张洹《65公斤》(1994年6月11日)、马六明《芬·马六明的午餐》(1994年6月12日)。

张洹跟荣荣说,《12平方米》是为艾未未而做的,因为艾未未曾告诉张洹,艾未未在很小的时候,他们全家被下放到新疆,那是文革时候,每天清晨他和他父亲艾青都要清扫好几个奇臭无比的公共厕所,那些厕所,不亚于东村。[8]除了向艾未未表达他的敬意,张洹创作的出发点显然也还包括对东村生存环境的抱怨。

张洹另一件东村时期的代表作《65公斤》,如同一场葬礼,张洹谈到:“也许一切都得追溯到我在河南贫穷的农村度过的孩提时代。一切都染上了黄土地的色彩。我得了肝炎——因为我没有东西可吃。那时有很多人死去,也有很多葬礼。我永远也忘不掉我祖母(是她抚养了张洹)和其他亲戚的葬礼。”[9]《65公斤》并不完全是在永恒的意义层面讨论死亡,更多的仍然是反映张洹在东村的生存困境。

此时的张洹已经发展出属于他个人的强烈的特质,不管张洹与马六明使用身体的差异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不论张洹的‘蛮狠’还是马六明的‘暧昧’,都意在呈现一种真实的生命。这自然地被染上了一种‘犬儒主义’的色彩,但只有这种完全赤裸的身体对抗,才显现了生命真实的一面。而所谓‘真实’就是率直:自然是唯一的指标,所有的行动就如同动物一般。当然,也唯有‘真实’,才是真正的‘主权者’,诚如当年的犬儒者宣称自己是地球上唯一的帝王一样。”[10]东村艺术家基本上都是利用身体的对抗来呈现真实的生命,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1994年6月12日马六明表演完《芬·马六明的午餐》的当天,朝阳区公安分局来到东村,把在场的人押上警车,并将张洹、马六明、朱冥的住所贴上了封条,他们的房东被各自处以一千人民币的罚款。马六明、朱冥最后被关进了看守所,朱冥被关的原因是警察在他家中发现了一面揉得皱巴巴的五星红旗。

国家是多数人的政治,而生命政治谈论的是少数人的抵抗政治。国家干预的一个方向,是把所有可能对现存秩序产生威胁的身体绳之以法,让身体和生命一并纳入国家理性的轨道,让身体服从理性逻辑,尽管艺术家未必服从。对作为少数人的东村艺术家来说,能做的只能是逃离,而不是抵抗或冲突,虽然逃离并不意味着少数人可以到达别处,用阿甘本的话来说,“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逃离:不逃往别处的逃离。”[11]1994年6月以后,地理意义上的东村已不复存在。东村艺术家被警察驱赶后,搬到其它地方,马六明、朱冥搬到了安家楼,张洹、苍鑫搬到了豆各庄,荣荣搬到了六里屯,但都离东村很近,创作继续在进行,并且仍然具有东村的性质。

1994年9月,朱冥刚刚被释放,就再次创作吹泡泡,他用洗衣粉搅拌水,使白沫堆成小山,然后一头扎进去,泡沫渗入他的嘴巴、鼻孔、耳朵,嘴里吐出白沫,作品似乎是在用泡沫的破裂象征理想、生命、生存希望的毁灭。朱冥使用的身体,正是尼采所说的力本身的身体,是力的意志,“而力总是处在一个针对他者的对峙境遇中,力总是处在同其他的力的竞技关系中,这样一个处于对抗中的力,才能自我攀升,自我强化。”[12]朱冥的身体还不仅仅只是一个浪漫主义的躯体,并不完全代表主体梦想的破碎,他也展现出一种韧性,一种在空气中呼吸和搏斗的韧性。

1994年11月,苍鑫也创作了《踩脸》,翻制的一千五百张石膏面具,被苍鑫赤裸的身体碾成碎片,“身体永远是冲创性的,永远要外溢扩张,永远要冲出自己的领域,身体的特征就是要非空间化,非固定化,非辖域化,身体的本质就是要游牧,就是要在成千上万座高原上狂奔。”[13]苍鑫翻制的石膏如同成千上万座高原,他赤裸的身体在石膏的高原上狂奔,并且碾碎了高原,身体得到前所未有的彰显,个体的力被强化。而只有个体的力被强化,国家的力才能强化——国家的力是个体的力的聚集。可惜,国家的力并无与个体的力进行追逐和嬉戏的意愿,东村的结局表明,国家的力并不明了个体的力的价值所在,它最终消灭了个体的力。

1995年,东村艺术家——包括东村新的合作者,进行了几场大规模的共同创作。1995年1月23日,他们创作了《原音》——在作品中随心所欲地发出自己最原始的声音,创作者有:诅咒、罗林、何卫军、荣荣、高馥、宋晓红、朱发东、苍鑫、张洹、宋冬、王世华、马六明。马六明首发出场,喝了五瓶啤酒憋了一泡尿撒出哗哗的声音,诅咒对着夜空嘶喊了三声,宋冬捧着无字书默声地念读……

九个洞

1995年5月22日,《为无名山增高一米》出世,而这件作品也意味着东村大规模的共同创作结束了。1995年5月22日,两次行为在同一天同一地点创作出来——《九个洞》、《为无名山增高一米》,后者被视为20世纪90年代最出色的集体行为作品,而前者则因为它的表演内容过于色情而很少提及——《九个洞》是在山区的土地上挖洞后各自把自己的生殖器插入其中。《为无名山增高一米》以后,虽然东村的艺术家仍然进行着各自的创作,但东村意义上的创作已经嘎然而止。原因除了各自创作思路的裂变,也跟后来作品在销售利益方面的牵扯有关。用生命政治的理论来说,“今天的历史,是身体处在消费主义中的历史,是身体被纳入到消费计划和消费目的中的历史,是权力让身体成为消费对象的历史,是身体受到赞美、欣赏和把玩的历史。”[14]东村的行为后来获得高度赞誉,难免陷入消费主义的陷阱。东村从外部的意识形态强制,演变成看不见的市场的奴役,也就是生命政治所说的“自拘性”,即自我拘禁、市场无意识的控制。

也许1995年5月上旬张洹创作的《铁箱》还能让今人持续地受到东村的激励:独自在房间里的张洹钻进铁箱,外面的铁扣意外地扣上,无法打开,最后有人听见他呼救的声音闯进来后才释放了他。张洹说“当我从箱内出来时,我感到了什么是自由,真正的自由,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幸福了,可以没钱,没女人,没有一切,但不能没有生命,没有自由。我体验到人在生死之间的心态,生命太值得珍惜了,人太需要自由了,我感到一切都变得可爱。我给好友打了几个电话,告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太恐惧了,人不能没有帮助”。[15]

东村的生命政治,其价值在于提示人的生命的价值,提示他人的帮助对于社会现代化的冷漠能起到怎样的化解作用,“现代社会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机器,以至于现代社会本身已经变成了机器——每个人成为这个社会机器的配件,这个社会是如此地冷漠,如此地僵化和顽固,它不再以邪恶的面孔出现,而是以非人格的无情面孔出现,似乎这个现代社会不是由各种有血有肉的人所构成,而是由各种各样的铁的配件所编织。”[16]在阿甘本看来,现代国家像某种去主体化的机器在运行,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可能返回到明确划分公共与私人、政治身体与私人身体等等区别的各种古典政治学的对立中去。[17]而艺术能够让社会成为有血有肉的人的集群,它拒绝人都沦为“空心人”,生命政治中最令人心寒的莫过于让人把不是自己的东西认作自己的,人就什么都没有了。
 
注释:

[1]巫鸿:《荣荣的东村1993—1998》,前波画廊,纽约,2003年,第194页。
[2]巫鸿:《荣荣的东村1993—1998》,前波画廊,纽约,2003年,第194页。
[3]【法】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3月版,第80页。
[4]汪民安:《关于“超有机”展论坛的四个主题》,王璜生主编:《超有机:一个独特研究视角和实验》,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11月版,第40页。
[5]【法】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 赵伟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版,第3页。
[6]巫鸿:《荣荣的东村1993—1998》,前波画廊,纽约,2003年,第198页。
[7]鲁明军:《性别表演与生命政治》,吕澎主编:《解离丛书(第三届艺术长沙)·马六明》,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8页。
[8]巫鸿:《荣荣的东村1993—1998》,前波画廊,纽约,2003年,第205页。
[9]巫鸿:《荣荣的东村1993—1998》,前波画廊,纽约,2003年,第207页。
[10]鲁明军:《性别表演与生命政治》,吕澎主编:《解离丛书(第三届艺术长沙)·马六明》,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22页。
[11]郑秀才编写:《生命政治与主体性(下)——阿甘本访谈》,《国外理论动态》2005年第7期,第37页。
[12]汪民安:《关于“超有机”展论坛的四个主题》,王璜生主编:《超有机:一个独特研究视角和实验》,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11月版,第42页。
[13]汪民安:《关于“超有机”展论坛的四个主题》,王璜生主编:《超有机:一个独特研究视角和实验》,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11月版,第42页。
[14]汪民安:《关于“超有机”展论坛的四个主题》,王璜生主编:《超有机:一个独特研究视角和实验》,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11月版,第44页。
[15]巫鸿:《荣荣的东村1993—1998》,前波画廊,纽约,2003年,第223页。
[16]汪民安:《关于“超有机”展论坛的四个主题》,王璜生主编:《超有机:一个独特研究视角和实验》,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11月版,第48页。
[17]郑秀才编写:《生命政治与主体性(上)——阿甘本访谈》,《国外理论动态》2005年第6期,第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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