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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精神与宇宙的启示录——鲁道夫·史代纳与当代艺术

2013-01-29 17:54:24 来源: 《艺术世界》 作者:爱思潘·塔劳尔森(Espen Tharaldsen)/文︱宁蒙 /译

风景的生成取决于各人不同的观看角度。无论是以烟囱为标志的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还是选址中央商场的城市馆展区,都携带着斑驳的史迹向人们裸露它们的种种细节。本期的双年展再报,我们会再次呼唤“重新发电”,做一次有力的想象。我们也将提供不同艺术家关于双年展的的私人风景。当然,当你在这些幽微的记忆楼道里上上下下时,或许你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风景。

 歌德讲堂I(Goetheanum I ),1919年完工,1922 年12月30 日-1923 年1月1日遭焚毁

场地与功能的对话
——有机建筑与史代纳的歌德讲堂

爱思潘·塔劳尔森(Espen Tharaldsen)︱文
宁蒙︱译

爱思潘·塔劳尔森,挪威建筑师,人智学学者。曾受多尔纳赫政府邀请,重新设计歌德讲堂公共空间部分。2010 年出版《每日转变-关于鲁道夫·史代纳的美学》(Hverdagens Forvandling: om Rudolf Steiners estetikk ),该书已译成德语出版发行。

史代纳称建筑是“有机的”或“有生命的”。他与两位同时代的伟大先锋派人物路易斯·沙利文(Louis Sullivan)和亨利·范·德费尔德(Henry Van de Velde)有紧密的联系,但也有决定性的区别。沙利文与范·德费尔德把建筑看作自内而外生长的有机体,但史代纳却得以——至少在他后期的作品中——使建筑形式成为一种自内而外与自外而内两种力量共同作用的产物。为什么这种区别如此重要?我们必须从有机建筑(Organic architecture)传统说起。

形式服从功能

把有机建筑作为建筑史上的一种风格是不准确的。有机建筑有很长的一段传统,所有生物有机体以及它们的形式都是效仿的对象。在古代希腊建筑和文艺复兴建筑中,人类的身体成为标尺。19 世纪有机造形的发展中,建筑设计从效仿自然转向效仿自然曾经被效仿过的方式(译者注:古典建筑模仿自然(人体、植物、动物)的比例和造形——主要通过具象的雕塑,而当时的古风建筑模仿的是古典建筑)。复古建筑风与当时的艺术发展背道而驰。每个西方国家的首都在 19 世纪末都能拿出各种不同历史风格的公共建筑:歌特风、文艺复兴式、帝国风……形形色色的风格以一种所谓的特殊内涵在表面上联系在了一起。大学建筑最好采用古典希腊式,这是一种简洁清晰的表达,反映出客观性和科学性的理念。而剧院则相反,最好用巴洛克式。巴黎歌剧院就是最好的历史榜样:有力的雕塑造形让人立刻把建筑联系到戏剧的强烈情感中。这样的复古建筑风尚首先在欧洲大陆展开:巴黎、维也纳和布拉格。但挪威很快就跟风而进。1852 年建在奥斯陆卡尔·约翰大街上的大学建筑有古典柱式和楣梁,与古典希腊庙宇一模一样,而就在街对面的近邻,国家大剧院,却造起了巴黎式的欢快立面。

如果这段对历史的沉湎没有引起之后坚决的反响的话,也就不值一提了;这里要说的正是这种反响。有机传统的先锋们从这种对过去的挖掘中看到了陈旧生活的表达,他们首先体会到的是这种设计方式背后肤浅的态度。他们自问:如果人们只是效仿已经消亡的文明时期,那么创新究竟何在?对他们来说,设计应该是从事物本身的核心发展出外形。这就是沙利文在 1896 年提出“形式服务功能”这一口号时的内在态度,这种表达首先批判了当时把历史作为榜样的单一做法。沙利文所指出的正是另一个方向——自然。他自己就系统地研究了植物造形及其衍变过程,从而证明大千世界里万物的生长都是遵循某种典型的规律的,并将这种生长的规律运用在自己的造形过程中。这种典型的规律,在松树中称为松性,在橡树中称为橡性,即植物固有的本质。沙利文的概念让人联想起歌德的原植物(Urpflanze,后文中详述),和歌德一样,沙利文也把植物的生长看作一种活跃的创造性运动,但他却称之为“功能”。这种概念性的功能,也应该在人类的创造活动中成为形式的驱使……这就是他提出“形式服从功能时”的本意。

这与学院派所宣扬的建筑史中的风格流派截然相反。从概念性功能中创造形式的设计既不应该是表面的,也不应该是外在的,而是从事物本质的固有活动中涌现出来,它应该是自内而外的!

歌德讲堂 II(Goetheanum II ),1924开始建造,1928年完工 东方 IC|图片提供

自然是座神殿

然而这种探索内在的迫切愿望也与当时对神秘的浓厚兴趣有关。不仅是建筑师,所有分支的艺术家都在研读从圣·奥古斯丁到斯威登堡(Emanuel Swedenborg)和伯麦(Jakob Böhme)的文本。波德莱尔 1857 年写就的这首十四行诗就是很好的实例,他把自然和神秘联系在一起:

自然是座神殿,其中立柱生生
时而传出蒙胧暧语
人类漫步其中,穿越象征的森林
森林凝望着他,寄予谙熟的眼神

诗歌暗指斯威登堡,反映出神秘主义的内核。十四行诗的标题《自然是座神殿》就已经暗示:我们周遭的一切真相和我们的内在是一致的。现代主义运动之初,这种神秘主义的吸引表现在对存在本身进行更深入的探索:维克多·雨果、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拉尔夫·爱默生(Ralph Emerson)……所有这些人都在研读这个著名瑞典人的著作。是的,甚至爱德华·蒙克都熟读斯威登堡,并常与他的朋友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热烈讨论。但世纪之交时,这些历史上的著名作家都被布拉瓦茨基(Helena Blavatsky)和贝森(Annie Besant)这样更现代的神秘学家吸引了过去,她们都是神智学(Theosophy)学会的领袖。她们的演讲和书籍唤醒了极大的关注,很快这些神学学会的会员名单中就出现了康定斯基、芬斯特林(Hermann Finsterlin)和蒙德里安这样的画家。几年以后,当史代纳接掌神智学学会的时候,伊登(Johannes Itten)和克利(Paul Klee)也开始参与其中,学习起神秘学家的文本著作。现代运动的先锋们在克利所谓的“起源”中探索着。这就是他们对当时身边西方社会中肆意增长的外向性物质主义文化做出的反应。对神秘的普遍认识本来就代表了对过于物质化的文化的内向性更正,这种更正——当时许多人也直接把它和精神关联在一起——也同样作为一种现代和自由的体验。因此学者们特别强调,艺术形式也应该从“内部”产生。但这样其实只是用一种失衡取代另一种。因为真正的神秘应该是双向的,史代纳后来反复在他毕生的工作中强调,真正的神秘既是外在的又是内在的:其实又是一致的。以史代纳的精神可以说:围绕着我的世界是我的镜子——我自己也是世界的镜子。他以这样的方式把神秘的内在带到表面,并以之与生理感官相连。用史代纳的话说:世界是可感而超感的。这样他又回到了只有一个真相的世界,为了强调一元论的漫长传统,他引用了 17 世纪关于存在唯一性的一段话——雅克布·伯麦曾说过:当你低头望着深远,当你抬头望着星斗、望向地球之外,你看到一切皆是你的神……神中也住着你。你出自神死后……你也将葬于神。

歌德的生命观

只有当人们足够接近真相的时候,此处与彼处之间的界线才会闭合。波德莱尔的一致性隐藏着这样的内省,暗示着自外而内的思考。但要如何理解呢?自然会思考?不,史代纳说,它不会思考。他回忆起歌德的所见:自然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与思维同属一类,只是存在于不同的条件下,因为生命在外部形成并繁衍,而思维在内部形成并相互关联。他们互为镜像,生命和思维,一个受束缚而另一个是自由的。

史代纳认为歌德的这一成就与开普勒和伽利略一脉相承。他们的贡献奠定了力学世界观的基础,而歌德可以在将来建立起生态世界观,因为他知道何为生命。这样圆环就完满了,这同时也是史代纳为歌德讲堂定名的原因:作为艺术家,他主要受到了歌德生命观的启发。

但我们还在讨论有机艺术吗?而生命,又和艺术有什么关系呢?让我们来看一下生命本身,看看它与艺术之间有怎样的联系。

鸟儿飞来之前森林是否已经存在?

100 年前,生命被看作是有机体的一种属性。如今我们许多人还这么想:比方说,生命属于鸟类,而它们飞向其中的空气和栖息的森林都不是这种生命的一部分。森林只是鸟儿赖以生存的环境。在这种传统观念中,生命永远从一个原点开始:一粒种子、一枚卵、一个细胞,在一定条件下分裂生长——当然是自内而外的——而周围
的世界我们认为是早已存在的。生命需要环境,就像鸟类依赖它们的森林一样。但森林呢?森林依赖它们吗?我们以为,不!我们把森林当作永恒的存在,我们把它称作原始森林,因为它总是在那儿。但鸟儿出现之前,它们在吗?

最近的研究有一种趋势,用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生命问题。人们开始把生命看作一个整体,即包括有机体又包括周围的环境一直延续到大气层。它们研究地球生物的发展,并展示新物种如何随着周围生存环境的变化同步不断分化出来。最初,没有有机物的时候,也没有大气层。空间探索不断证明对流层、平流层等,如何一层一层生机勃勃地向地球外围波形生长,与单一有机体的生长方式一致。我们知道最早的生命是在澳大利亚的化石中发现的一种蓝绿藻。根据岩层推算,它们出现在35亿年前,那时还没有大气层。这些单体藻类通过叶绿素的帮助制造碳水化合物,释放微量的氧作为副产品。一个没有空气的星球就这么缓慢地改变了——大气层就这么出现了。

这就是为什么基因学家列万廷(Richard Lewontin)会说:有机体并非发现了后来它们在其中发展的世界,而是它们创造了它。关于地球最著名的发现让《洛夫洛克》(Lovelock )成为上世纪 90年代的畅销书。他以盖亚假说(Gaia Hypothesis)颠覆了所有关于生命发展的认识。他通过热情而优秀的文章解释地球是一个布满生命的有机体,并且这样的生命像绿洲一样绝无仅有。一切都互相平衡,周遭与中心密切相连,大气层是最广阔的延伸,而生命本身就是内外延展开的。是一个整体。

歌德讲堂(Goetheanum)

现在看看史代纳的建筑,注意一下歌德讲堂 I 与认为生命发展是自内向外的态度的相似处。在年轻时,史代纳也致力于一种“形式服务精神”的艺术,他认为这是唯一的可能,如果艺术出自概念——内在,那么它就是完全不受外界影响的。

歌德讲堂I焚毁之后,他要着手设计歌德讲堂 II,在这段时期内他理解到艺术形式正如生命本身,并不是在真空中出现的,而是在一个双向受力的空间里形成,包括外部。歌德讲堂背后的理念本来就是人类的低我与高我,意识中的我与环境中的我。动机要在主体房间的布局中反映出来:一个大礼堂和一个剧院互为镜像,这就是最初的概念——自内而外。
 
在他建造 1922 年除夕夜被焚毁的歌德讲堂 I 时,这两个主要空间的概念和歌德讲堂 II 一样,已经成形,只是更加清晰明确。低我与高我在歌德讲堂 I 中被塑造成两个各具特色的半球,但在适应场所上它却有许多欠缺。不但没有显示建筑造于世界何处,周围是怎样的自然状态,而且在建造技术上,没有任何排放雨水的设施!所以建造时才不得不把两个半球调整成可以有效防水的设计。史代纳承认歌德讲堂 I 并没有很好的契合它所处的环境。他把这归咎于工期的压力。

而第二次修建歌德讲堂时,史代纳着重考虑如何让建筑融合到自然环境中,这是歌德讲堂 II 与 I 的最大区别。这是他说的。他没有言明的可能更重要。因为他并没有局限于多尔纳赫(Dornach,在瑞士巴塞尔附近)周边田园秀丽的山区风光,他走出了这个地区,走遍整个大洲,甚至更远。要理解他的做法我们必须联系到欧洲思想中对地球的传统看法,那不但是在地理上的东西之分,在文化上东与西也是相互对立的。东方有更多隐修士而西方有更多行政官,阿瑟·库斯勒(Arthur Koestler)在他1945年著名的论文中写道,对他而言,隐修士的特征就是背对世俗,通过灵魂内修寻找善道,而行政官相信只要外界的环境得到改善,人类的困扰就会消失。东方和西方各有已存在的策略:自内而外的改革,自外而内的改革。这位半匈牙利半英国的作家自己也在研究隐修士和行政官之间的统一,但结论却是“不可能”,他说:可能这就是我们把自己的历史搞的一团糟的原因。

史代纳只认可其中的一部分道理。他曾用很大的篇幅和许多讲座来探讨同样的主题。他也把东方和西方作为对立面区分开,但他却心存一个梦想,希望能让它们共同协作。这一主题在歌德讲堂II 中表达了出来:建筑的东侧内敛含蓄,以立方体的形式把世界隔绝在外,为了方便指认,我们称其为“卡巴”(阿拉伯语“alka’bah”,意为立方体,穆斯林中心圣殿,位于圣城麦加),这本来也是同义词,而西侧的立面却完全自由,除了一种外在的表达,一阵“风”把墙和屋顶吹成波浪的运动形式。总体上形成一种少见的混合,即东方和西方共同协作。

就这样,一道红线串起了史代纳的毕生事业,从他年轻时代致力于神秘和科学,到他成熟之后研究地球的文化张力。人们可能会为两者的相似度而惊讶:渐渐合二为一……他设计人智学中心时,让这种张力作为艺术表达流露出来是再自然不过了。

他也是这么做的。当时的时代精神是形式应该自内而外,虽然史代纳开始时也是这么做的,大礼堂和剧院仍然是找形的出发点,但他之后却完全自外而内地建造了西侧立面。他希望建筑形式应该在内部作用与外部作用之间。对他来说,单一地考虑功能是不够的——他要从两个方向同时工作,寻找形式。他的信条是“要追问发生了什么”。这种发生——区别于功能的狭隘——是双向的:指向建筑内核,但同时指向周围的环境。环境中发生的也包括周围的自然风景和现存所有建筑物,但还有更外围的发生:他对外围“场所”的解读和他处理建筑功能的方式一样有效。在外围,空间和时间成为可操作的概念。就这样,史代纳运用了人类文明史上两种截然相反的趋势:东方,一切内向性;西方,一切外向性——从各自的方向,形成了歌德讲堂的某种外在功能。一切看似复杂却又是一致的。因为内与外的主题既出现在室内,又出现在室外:两个大堂代表了各自的方向——两侧立面也代表了各自的方向,在整体上,内部与外部又共同协作成为一体。这最后一步到他去世时仍没有实现。

形式服从场地

史代纳对有机的理解是形式不应该以既定的方式呈现,而应该再受一次外力的作用。

史代纳在建筑上的贡献即非畸变、弧线的形式,也非倾斜的角度。他同样也会得出立方体或长方体的结果。史代纳所关注的是形式是否经历了一个两种作用力同时相对和相互作用的过程。这样的形式才能同时承载内部的功能和外部的环境。像形式服从功能这样只强调一方面就会显得过于狭隘,这在功能主义二十年的发展中就可见一斑。世纪交替,各种变形相继消逝,功能主义已死。因为形式不可能只由内部功能形成,它也需要外部的决定,这样才能赋予生命。

这就是史代纳的贡献。越多领略他的建筑,越能清楚感知到这点。在他所有大约 20 个建筑作品中,首先被赋予的是一种特定的功能:供暖中心、出版社、住宅……然后就是来自外在的与功能的对话,建筑经历双向作用的过程成为一个整体,形式不再仅仅服从功能而同时承载场地,即:功能服从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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