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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一座城市的身世:英国近期声音艺术发展

2012-11-06 18:58:51 来源: 台湾数位艺术知识与创作交流平台 作者:文/江凌青

Philipsz《围绕我》(伦敦桥),photo by Rebecca Garland

在其论述世界城市发展史的重要论文〈通属城市〉(The Generic City )中, Rem Koolhaas 提出了一个假设:想像在一座展现古代市集的电影场景中,顾客、小贩与商品在景框之间不断流动,影像也因為人们的手势、音轨上的叫卖声而显得富满生气 ── 现在,将声音调為静音,并且将这段市集影像倒带播放;因為无声的缘故,观者也因此不再将焦点完全放在那些发出声音符码的人潮上,而开始注意到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与空间,最后人潮终於完全散去,只剩空荡荡的场景,而无声的状态更强化了这样的空荡感。在这样的假设末尾,时常从城市的无人状态(如夜间的办公大楼)来论述都会建筑的 Koolhaas ,以近乎预言式的口吻说道「影像呈现了空荡荡的摊位与被人们踩在脚底下的残屑,也因此让人鬆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这就是城市的故事。」(註1)

Koolhaas 以「静音、倒带」来想像电影/城市场景的假设,為近两年来许多以声音来重新建立人们对伦敦的认识的作品,提供了论述与想像的出发点。本文以城市漫游与定点製作这两大面向,来解读 2010 以来的重要声音艺术作品(或计画)与伦敦城市空间的文化、歷史与美学交流,以论述「声音艺术」作為一种逐渐成熟的创作类别,如何被艺术家用以执行「静音、倒带」的空间感知模式,进而收拢了眾人的集体记忆,為城市写下一册有别於官方叙述的城市史。

在漫游间听见城市的身世

Susan Philipsz 在获得 2010 年泰纳奖提名后的首次个展、同时也是这位苏格兰艺术家首度在伦敦製作与展出的作品,就是她与伦敦艺术机构 Artangel 合作的 〈围绕我:為伦敦所生的循环之歌〉( Surround Me: A Song Cycle for the City of London )。这件作品从 2010 年 10 月 8 号至 2011 年 1 月 2 号在伦敦市中心几个定点以广播方式播放,其中包括知名地标伦敦桥、诸多默默无闻的巷弄、以及与金融办公大楼比邻的歷史建筑杜肯豪斯之屋( Tokenhouse Yard )。作為一件「看不见但依旧存在」的艺术作品, 〈 围绕我 〉就和 Koolhaas 所提出的假设一样,以声音系谱的变动来提醒人们空间的特性会因為声音而出现如何剧烈的转折,这样的剧烈程度可能如同倒带一般,将所有被我们视為理所当然、用以定义空间意义的活动一概抹去,而使得空间能重新被声音艺术的脉络所定义。

Philipsz 创作此件作品的缘由也与城市空间裡的静音状态有关。她发现这些位处闹区内的小巷,一到周末就显得极度安静而奇异,这些沉默的角落驱使她将特属於现代城市的音场去除,而得以自在地从声音的角度来想像不同世纪的伦敦。面对这些别具歷史厚度的空间,艺术家选择以 16 世纪伊莉莎白时期的伦敦為出发点,以自己的清唱录音来呼应当年市井小巷裡的人们总是大声呼喊、叫卖的鼎沸状态,尤其是那样的呼喊必须如何牵涉到音域与气场的和谐、才能使自己的声音顺利传递到一定距离之外的歷史性状态。

 

Philipsz《围绕我 》(伦敦桥), photo by Julian Abrams

 

Philipsz《围绕我》(机会巷), photo by Julian Abrams

Philipsz 以市区广播的形式,将自己的吟唱安插於容易被人们忽略的巷弄之中,可以说是将传统定义中的广播延伸為一种地誌性的存在。这样的策略成為许多创作者透过声音来检视在地歷史时的重要脉络,例如在 2011 年九月阿尔发村后数位文化艺术节( Alpha-ville Festival of Post-Digital culture )发表的东伦敦在地製作〈 聆听哈克尼 〉( Hackney Hear ),就是另一个以漫游形式来拓展声音艺术、同时考掘在地文史脉络的例子。这件以 app 应用程式的形式呈现的作品,让身处东伦敦的使用者在开啟此 app 后,会因為被 app 内建的 GPS系统侦测到他目前所在位置,而听见创作团队之前预先在该定点所录好的作品,有的是在地音乐人即兴录下的音乐、有的是当地居民的口述歷史、有的是洋溢着当地风情的故事与诗词。

例如当你走到某个不起眼的酒吧外时,听到的可能就是某个作家向你描述他对这座酒吧的记忆,甚至生动地描述酒吧裡的顾客们点的什麼样的酒;又或是你经过某个巷口时,忽然出现某个居民的声音,要你跟着他走、并且要求在特定的时间点停下。这些声音一方面像是纯粹的录音档、充满了日常对话的习气与结构,另一方面也是形式多元的声音艺术,尽可能地拓宽了声音的媒介特质,因此使用者等於透过自身的行走路径、加上〈 聆听哈克尼 〉所提供的丰富声音档案来重新认识这个区域。这个 app 在艺术节发表后,已提供一般民眾免费下载,只要将此 app 存到手机裡,任何来到东伦敦的人都能随着自己的位置变换而体验到一场「客製化」的广播体验。这件作品已被视為能「改变广播產业」的革命性创作,也是透过声音来為人们与城市建立一种极具亲密性、同时又具叙事强度的关系。同样的,这件作品也将日常的城市经验倒带、静音(因為使用者在聆听此 app 时,等於被隔绝於当下的真实环境声响之外)播放后,再填入全新的内容。眼前景象依旧,但城市却因此有了更為血肉鲜明的身世纹理。

以听觉重新认识伦敦地标

从 2011 年9 月13 号展至10 月23 号於伦敦圣潘可拉斯国际车站( St Pancras International Station )展出的〈听觉暗房〉( Audio Obscura )和〈聆听哈克尼〉一样,也是一件强调原场景的视觉层次会因為参与者被隔绝於真实环境的声音之外,而出现如何生动的变化。这件作品是让参与者在戴上耳机后,听见许多由艺术家事先拟好脚本、但又录製得充满真实火车站氛围的片段对话,然而因為身处人潮汹涌的车站的缘故,会使参与者出现自己其实是在偷听周遭路人对话的错觉。这件作品的幕后灵魂是身兼诗人与小说家身分的 Lavinia Greenlaw ,她以暗房的概念来提出一个假设:如果我们的听觉也是一种暗房机制,那麼在这个暗房裡会有什麼样的故事被冲洗出来?参与者随着他们听见的片段而沉浸於超越眼前景观所能提供的情感次元中,同时将已经冲洗出来的细微念头又再次投射到那些川流不行地移动着的旅客身上。

 

Lavinia Greenlaw, Audio Obscura, Photo 3 by Julian Abrams

 

Lavinia Greenlaw Portrait by Julian Abrams

但也有艺术家选择以更為精简的方式来将城市这支无限连绵的影带倒带、涂销既有的音轨以重新强化人们对空间的感受。曾提出「声音雕塑」概念的美国作曲家Bill Fontana在2011年9月22日至10月16日,在伦敦威尔康博物馆(Wellcome Collection)展出〈白色声音:一种都市海景〉( White Sound: an urban seascape),这件作品同时也由知名艺廊Haunch of Venison赞助。博物馆位处於伦敦最吵杂、空气污染最為严重的交通干线──Euston火车站外的大马路上,行人们在此区向来只能听到急促的车流声。但在〈白色声音〉展出期间,人们只要往博物馆的方向走,就会发现自己忽然被清晰的浪潮声所包覆,而周遭的引擎噪音与喇叭声也近乎被此浪潮声完全吸收。这件作品挑战城市既有的视觉身分,强调声音景观能如何扭转人们对眼前景象的认知,同时也製造出不同的时间感,因為当千年不变的浪潮声,遇上了指涉当代交通科技进程的车流声,时间的绝对性也难免被拉扯。

Fontana近年来频繁地以声音艺术来重思伦敦城市空间,例如将泰德现代美术馆前的千禧桥结构内所蕴藏的声音带进馆内大厅的〈和音之桥〉(Harmonic Bridge, 2006)、将在大笨鐘周遭录下的声音带到泰德英国美术馆并且在BBC官方网站上全程线上转播的〈时间的速度〉(Speeds of Time, 2008)、以及将泰晤士河的声音传送到桑默赛特美术馆的〈河流之声〉(River Sounding, 2010)等,都从美学、技术、艺术史与博物馆空间的层次上不断检视声音与城市的关系。

获得2010年PRS音乐基金会新人奖( PRS New Music Award )的作品〈内耳接收器〉( Organ of Corti ),可能是近期在技术性上最具创意的声音艺术作品。PRS音乐基金会每两年颁发一次新人奖,以5万英镑的奖金资助创作者实践前卫的音乐理念,并且赋予得奖者完全的创作自由,而从 〈内耳接收器〉这件本身无法製造任何声音、却能透过「回收」周遭的环境音而生產旋律的乐器,便可看出此奖项完全不受限於传统的音乐定义。

Organ of Corti, Photo by Chris Kennedy

 

Organ of Corti, Photo by Chris Kennedy

这件充满科学实验精神的声音艺术计画,强调的是「不要在这座吵杂的世界裡製造任何噪音」,并且以净化声音、挑战传统定义下的乐器為任务。為达到这样的理想,建筑师 Frances Crow 与声音艺术家 David Prior 组成的团队 Liminal 採取了一个十分技术性的切入点──首先,他们以内耳受器的结构為灵感,结合声学科技(acoustic technology ),以能让够强化或弱化特定声响频率的声晶体(sonic crystal )為素材,来製作出一具能吸收眾多声响后再依频率的调节生產為和谐旋律的乐器。 Liminal 依照作品装置的位置不同而设计了两种声晶体结构,一种专门用以放置在伦敦闹区(圣保罗教堂外)、较為擅长吸收城市的低频杂响;另一种则用以放置在湖区、柯兹沃湖滨公园(Cotswold Water Park )与堤贝峡谷(Tebay Gorge )等风景区,吸收自然景观中具连续性的高频音。正如 Frances Crow 对〈内耳接收器〉这件作品的描述「从传统定义中的音乐出发,提供人们一个新的框架去聆听环境的声音」,这个团队也展现了当今声音艺术家如何以新的框架来定义声音在艺术与社会中的意义与功能。

声音艺术与城市的交会,当然不仅限於单一城市的地誌形貌与文史脉络,也与该地的艺术史、艺术评论与策展机制等各种切面產生共振。例如伦敦当代艺术中心(ICA )在今年展开一连串主题性策展计画,关注声音、装置、雕塑、绘画、摄影与表演等跨领域面向,并且在今年 6 月展出 Bruce Nauman 已被 MoMA 典藏的经典声音艺术作品《日子》(Days, 2009 )时,邀请全球一百个艺术家各提交一件能与《日子》有所呼应的声音作品,以线上广播的形式展出。这个计画企图将伦敦当代艺术中心放置在国际声音艺术版图的枢纽上,以该中心既有的策展脉络与机构背景来整合声音艺术在国际艺坛中的位置,也提供了一个思考声音与城市之互动的新切入点。

要进一步观察这个切入点的脉络, 自然不能忽视奥运带来的强大效应;《献给伦敦的房间》(A room for London ) 是一个 配合伦敦奥运而发起, 从建筑、旅游与表演艺术等各层面来重新思考城市文化与美学的独特住宅计画。 由英国女性艺术家 Fiona Banner 与 David Kohn 建筑师事务所合作设计、置放於泰晤士河南岸的伊丽莎白音乐厅屋顶的这座船屋造型的小公寓,灵感来源是《黑暗之心》的作者康拉德( Joseph Conrad )在 1890 年前往刚果探荒时所使用的船隻造型。这个房间一方面提供一般民眾租用,另一方面还策画了一个名為 「来自房间的声音」的 声音艺术计画 ,这个计画每个月都请来一位创作者进入房间表演,观者可从网路上观看即时转播,也可以在公寓下方的音乐厅观赏大萤幕转播。 知名表演艺术家 Laurie Anderson 就在 3 月 25 号傍晚 5 点到 6 点之间,进驻此房间发表她最新的声音艺术作品。 〈献给伦敦的房间〉将新的空间与声音置入既有的伦敦地标,在指出城市源源不绝的可能性之餘,也策动观者以声音為拓本,以新的听觉体验来考掘他们个人对城市的认知。

A room for London, Courtesy of Living architecture© Charles Hosea

 

A room for London, Courtesy of Living architecture© Charles Hosea

 

A room for London, Courtesy of Living architecture© Charles Hosea

 

A room for London, Courtesy of Living architecture© Charles Hosea

不只是一种理论性的描述

大英图书馆不只典藏书籍文件,也典藏声音档案。从 2004 年开始进行数位化的工程后,馆方陆续从 350 万笔的录音档案中选取了 5 万笔的资料,供全世界民眾上网聆听。在这鉅量的资料库中,除了能聆听各时期的音乐演凑档案、来自英国各地景观中的收音、过去的电台录音等歷史性资料之外,近来还出现了一个「英国声音地图」的类别,以一般民眾上传的各式录音档来為在地歷史留下有别於官方、书面的纪录。这个计画首先於 2010 年 7 月开始试行,邀请人们录下他们所在环境的声音; 2012 年 3 月开始,大英图书馆与 BBC 进一步将此计画拓展為更具脉络性的「倾听计画」( The Listening Project ),一方面挑选民眾上传的录音档在全国性与地方性的电台同步播放,另一方面将所有上传的档案都收进图书馆的档案库中,做為「献给后代子孙的口述歷史文献」。

这个计画让「集体记忆」不再只是一种理论性的描述,而是一种不断趋向最大值的实践。如同李欧塔( Jean-Francois Lyotard )所说的「歷史是由许多细微的故事所组成,人们听,人们说,人们演出……成千上百个不起眼的小事件或一连串的小故事有时候组合成一个大故事,有时候散成枝枝节节。」(註2)以此计画来回顾本文所提及的声音艺术作品,可以归纳出一个正在成形中的走向:那就是声音作為一种能让人不透过视觉就能想像空间的媒介,如今已超越纯粹感官经验的操作,而开始成為人们在视觉文化之外用以理解自身所处环境(地区、国家)的切入点,而这样的切入点也开始在创作、策展与城市空间的互动中,逐渐累积為具体的城市史料,也成為跨国城市交流能展现新意义的契机。

当视觉媒介的生產与研究都被开展到一种极限,听觉的创作是否能為我们冲洗出一种更為丰富的感知能力,是上述作品与计画共同探询的问题。它们提出的是一种以聆听来重新思考聆听的方法学,也是一种以聆听来重新辨识城市的过去、当下与未来的时间地图绘製术。人们随时都可以闭上眼睛不看,但却很难断然切断自己的听觉,但这样的难度却也使得上述创作者的努力显得更為重要,因為他们挑战了听觉经验的制式线性结构,為人们在反覆的日常之外开啟一个听觉的「视窗」──在那裡头,人们开始渐渐练习重新设定听觉的模式,练习倾听、也练习去感觉人事物之间的空隙。

註釋

1. Rem Koolhaas and Bruce Mau, “The Generic City” in S, M, L, XL, ed. Jennifer Sigler (New York: The Monacelli Press, 1995).

2. Jean-Francois Lyotard, Instructions paiennes (Paris: Galilee, 1977), p. 39.

作者簡介:

本文作者江凌青現為英國萊斯特大學美術與電影史系博士候選人,長期關注當代藝術,藝術理論與評論,電影史,電影美學,華語電影研究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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