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其
这次在“嘿社会”论坛上爆发的对艺术界江湖大哥们的反藏独抵制法国的声明的口诛笔伐，我觉得不是一个简单的网络灌水事件，实际上是反映了艺术界年轻一代对江湖大哥们的“合法性”的质疑。
事情的起因是网上发表了王广义、卢昊发表了一个帖子声明，宣布退出一个法国艺术展览，以抵制法国人在反藏独传火炬问题上对中国人的侮辱。这个帖子很快被转载到北京“东方视觉”网的“嘿社会”论坛，引起武文建等一群网友的攻击，说他们是在“爱国秀”。没过几天，周春芽、张晓刚、岳敏君等大哥们接着跟帖发表公开信，表示支持王广义、卢昊的行为。但是事情的进展出乎意料，网友们不依不饶的对江湖大哥们不断地口诛笔伐，甚至连带开始猛烈批判他们最近的绘画作品。
网友的质疑主要在于两点：1）江湖大哥们作为曾经的前卫旗手，为什么近十年从未在社会不公正、极权主义问题上勇敢地站出来表态，而偏偏在这次没有政治风险的爱国主义狂潮下如此“勇敢”。2）从“大哥们”表态声明的文字措辞看，好像五十年代的少先队员这么单纯，这不符合这些大哥们近十几年深于城府的江湖老辣的一贯作风，这是很多网友指责大哥们“爱国秀”的一个重大疑点。
但是话说回来，我觉得这次大哥们的表态不一定是假的。他们现在都是亿万富翁和千万富豪级的人了，人在摆脱了一切困境之后，有一种纯粹的爱国情怀也是可能的。就像李嘉诚从一个黑道大哥到全国政协常委，现在电视上出镜讲话也是跟一个优秀GCD员的情怀没什么区别。但即使这样，全国人民对李嘉诚的合法化“漂白”也没什么意见，因为李嘉诚为他的“漂白”做出了一种重建合法性的付出，比如捐了无数的钱做慈善事业，甚至设立了“长江基金会”，专门奖励各种优秀学者的学术研究。
网友们在这次声讨大哥们的“灌水”大战中，使用了不少侮辱人格的言辞，我个人认为是不合适的，当然也许网络“灌水文化”的前卫性也在于此，我想曾经在前卫艺术一线战斗过的大哥们如果理解这一点也不会在意。我在这次反藏独的网络潮中也心情激动地写了两篇稿子，其中提及大哥们的这次表态的一个段落也被网友引用。在这些天不断围绕着大哥们的声明展开的“灌水大战”，也在引发我的思考。
我觉得这个事情仅仅是一场网络发泄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能让我们对当代艺术领域近几年存在的危机问题导致真正的反省，那么这些大哥被当作“靶子”反而有积极意义了。网络“灌水”的恶语相向往往不一定体现语言表面的意思，实际上往往反映一种深层的集体无意识和近一段时间的集体情绪，从这个意义讲，我觉得“嘿社会”的反大哥们的“爱国秀”并不是真正在抗议“爱国秀”，实际上是在抗议这些年大哥们在政治合法化和艺术资本化的转型过程中的“不良”表现。
这就涉及到一个大哥们在江湖地位的“合法性”问题。江湖大哥们这些年在拍卖天价上是在节节上升，在江湖后生晚辈心中的地位实际上是在不断下降的。这次“嘿社会”的后辈们肆无忌惮的近乎谩骂的反应已经是一个证明，这种反应在三年前还是不可想象的，大家多少还会留一点面子，或者说得含蓄一点。这次大家这么公开的不留情面，也出乎我的意料。如果大哥们有胸怀，我想首先不应该生气，而是应该自我反省一下。
这些年大哥们一定是被艺术奸商、美女、记者、画廊老板、拍卖经理、外国策展人前呼后拥，但是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江湖各路人马的非议也在沉渣泛起，我估计他们也不太可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中国艺术近二十年的探索，江湖大哥们的贡献是功不可没的，尽管这个过程谁也不是完美的，江湖大哥们也没有真正做到世界级的艺术，但是国内外还是给与大哥们高度肯定，直到现在名利双收，修成正果。
但是这些年的艺术资本化浪潮，有些大哥在挣钱这个事情上晚节不保，有些大哥在重建合法性上没有把握好政治分寸，有些大哥在江湖地位上升以后没有提升自己的“柔远抚近”的道德胸怀。这是使得江湖同道和后辈议论纷纷的原因，其实大家都没有闲着，一边是大哥们忙碌得应付各路人马，另一边是一群群同道和晚辈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好一幅“江湖观景行乐图”。
从理论上讲，一个人能不能被公认为“大哥”，他的江湖“合法性”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精神制高点，二是作品，三是知名度，四是销售价格。
在精神制高点上，江湖大哥们大都是“读书无用论”的拥戴者，强调画家不应该多读书，不应该思考理论问题，全然反叛中国传统文人读书和作画两手都硬的传统。不过也有传闻说有些江湖大哥是公开场合宣扬不读书、不搞理论，回家还是偷偷在读书练功和思考理论的，这就是江湖道行比较深了。但即使算不上完全意义的文人知识分子，我觉得江湖大哥们在青春早期的江湖奋斗历程中，精神制高点至少还是在半知识分子、小知识分子、艺术青年、爱国青年、理想青年、愤怒青年等层面的，如果没有这些精神起点，仅仅是一群江湖痞子，也是不可能最终脱颖而出的。有些江湖大哥在集体吃饭抢先买单这个事情上也是做得比较出色的，尤其是在大多数兄弟买不起单或者买得起假装不出手的情况下。
在作品上，成功的大哥主要有两派：一派是打“中国牌”，另一派是“玩世不恭派”。打“中国牌”的动机很复杂，有不少江湖小兄弟一味指责大哥们是故意迎合西方人的后殖民主义，这有点不分青红皂白给人戴帽子的“红卫兵”作风。有些大哥一开始是无意的，或者是真诚地想寻找中国特色的艺术语言，后来可能逐渐意识到“中国符号”的威力逐渐从自发到自觉。但即使是玩中国符号，我想这些大哥的级别也还是很高的，把大哥们的“中国符号”和798的烂画家的“中国符号”放在一起批判，确实也是不公正和不讲道理的，从而也丧失了真正的批评力度。
我觉得大哥们的“中国符号”至少在图像表面上与西方拉开了差距，只是图像虽然不一样了，但没有真正推翻西方现代艺术的基本定义和图像的语法，在这个图像语法和在“艺术是用来干什么的”这个事情上还是在模仿西方。就比如说王广义的大批判，他虽然把安迪·沃霍尔的玛丽莲·梦露换成了毛泽东、工农兵，把可口可乐换成了镰刀斧头，但他图像语法和波普艺术的概念完全是照搬安迪·沃霍尔。张晓刚的情况复杂一些，他要比王广义多一点个人性，比如他从摄影图像取材，但还是做了图像变形，不像现在很多烂画家直接就把照片搬到画布上去了；他画面上的人脸上的那块红斑至少还是他自己发明的，当然有点趣味主义。
“玩世不恭派”主要表现的是“王朔精神”，即共产主义的后代对后共产主义现实的嘲讽、不屑和玩世不恭。“玩世不恭派”在语言问题的进展和局限性上与“中国牌”基本上属于同一模式，即图像表面与西方拉开差距，深层语法还是模仿。但“玩世不恭派”还有一个价值观的问题，即到底中国要给与世界一种什么样的价值形象？是让全世界都来欣赏共产主义的后代玩世不恭吗？这肯定是不能的，这有违爱国主义宗旨。其实这个问题大哥们只是受到王朔的文学影响，大哥们只是画画的，他欣赏什么就用绘画响应了，而且当时这么做也是需要勇气的。问题在于大哥们出名后，大家就站在知识分子和中国革命的高度来要求大哥们，如果大家突然要拿大哥们的作品跟俄罗斯巡回派来相提并论，大哥们的作品肯定还是够不上这个高度。
在知名度上，大哥们现在的成名之累就在这儿。出名以后，大家希望大哥们能承担超过俄罗斯巡回画派和安迪·沃霍尔的历史使命，这个要求也许大哥们在青春早期也有过，现在也暗地里有这个想法，但是大哥们这十几年实际上已经超水平发挥了，再让他马上成为杜尚、博伊斯、里希特是不现实的。从成功地制造了中国图像与西方图像的表面差异而言，大哥们的作品还是有进步意义的。当然这种图像差异的成功，也不能太夸大他的意义。至少大哥们目前的作品也还是没有真正摆脱模仿西方的阴影，表面上是摆脱了，深层的语言结构还没有摆脱。
在销售价格上，大哥们现在实际上是遇上了“价格门”的大坎。但我觉得这主要的责任在于“艺术奸商”，大哥们也有从属责任，比如对金钱诱惑不克制、对奸商肆无忌惮的炒作不拒绝，如果他们真敢拒绝还是能做到的。但要做到也是不太可能，毕竟成为亿万富翁的愿望换了我们也不一定能抵制。
中国艺术界这两年实际上冒出了二个新身份：艺术奸商和富豪前卫艺术家。他们基本上共谋制造了艺术拍卖和市场销售的“天价门”。其实拍卖会上的“天价门”的制造直接责任完全归咎于大哥们是不公平的，就像有些大哥们申辩的，一件作品卖到五千万，大哥其实并没有拿到二千五百万，可能这件作品是几年前大哥以五十万或二百万卖出去的，有些甚至是十年前以五万元就卖了。
但是销售价格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提高了大哥们在社会上的知名度，并变成时尚人物，他们在工作室或代理画廊的销售单价也上升了数百倍，并开始享受艺术奸商、美女、记者、老板、投资人、粉丝的围追堵截和簇拥；但是另一方面，既然你大哥的拍卖价格和国际知名度已经直逼欧美一线艺术家，比如达米恩·赫斯特，那么江湖后辈们自然要用国际大艺术家的要求来衡量大哥，甚至江湖后辈还觉得中国的大哥应该比毕加索还伟大，他们对大哥的人格和艺术要求就更高了，但目前大哥们似乎还没有这个自觉要求，甚至大哥们给人的感觉是只想享受成功的荣耀，不想承担引领中国艺术继续前进的义务和历史使命。
所有的矛盾焦点就集中这里，反藏独抵制法国展览的声明也就成为这一矛盾焦点的“导火索”。网上就分成了两派：“挺大哥派”和“反大哥派”。我个人觉得王广义、周春芽、张晓刚、岳敏君的爱国主义情怀肯定是真的，只是对原因解释可能 “过滤”太干净了，就像网友的猜测：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可参加可不参加的展览；或者本来也不是很想参加，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正好爱国主义的理由送上门来了。这些对大哥们的拒绝理由的复杂性的猜测也不是一点都没有来由的，根据这些大哥们在过去十几年的江湖表现，凭他们的成熟通常是不会就凭这么一个简单理由就行动的，通常是要权衡利弊才会行事。当然，这一次也有可能真是出于一个单纯的爱国动机，毕竟大哥们现在已经到了想干什么不用顾忌太多的地位，不用怕得罪谁，这已经不影响他们前程了。
这个谴责大哥们“爱国秀”事件，其本质实际上是指责大哥们这些年不“继续革命”，有点对大哥们的合法性质疑的意思。网络上的很多帖子已经很说明这一点了，你说大哥“爱国”动机不纯，那你们在指责“爱国”问题的时候，去连带评价大哥“近几年的绘画是不是很烂”的问题干吗？画得烂就没有权利爱国吗？成为富豪就没有权利作秀吗？大家为什么不去骂潘石屹，大哥们的钱挣得再多，出镜率再高，也比不过那个陕西农村出来的地产商。大哥们跟那个潘地产商比，那还是更有文化内涵，更代表中国新文化的前卫性。
所以，真正问题并不在于大哥们是否挣钱了、出境了、作秀了。而在于江湖后辈对大哥们不“继续革命”的失望情绪的宣泄。不过最近两年艺术奸商制造的社会氛围确实容易让大哥们有一种幻觉，就是在这个新的转型时期站在“资本的制高点”就代表一种合法性，而不用太顾及精神和作品的制高点。大哥们以前的合法性是建立在精神反叛和青春付出的不屈不挠的边缘立场的坚持，同时在作品语言上积极探索这个基础上的。这两年大哥们实际上想在社会角色和生活方式上转型，比如在政治上可以考虑担任美院院长、画院院长、大学教授，甚至有些大哥考虑成为美术界的“戈尔巴乔夫”，准备在体制内颠覆体制；在社会立场上准备走明星化道路，不断在时尚媒体上出镜，通过明星化的影响来影响社会；当然尤其是在经济上，突然让大哥们看到了成为亿万富翁的希望，大哥们毕竟还没到了“视金钱如粪土”的境界。
有人说大哥们拼命成批生产作品挣钱，是为了吃喝嫖赌，这是新愤青还没到名利双收境界的胡说八道。其实一个人真到了可以随便吃喝嫖赌的条件的时候，他反而没这个兴趣了，他反而会搞搞佛教、修身养性，以及捐款、爱国主义。网友们指责大哥们只知道复制生产的所谓“利欲熏心”论也有点红卫兵作风。你们没卖过大钱怎么知道出名的不容易，有时候出了名，各路人马上门求画，有些求画招数换了你是大哥也未必拒绝得了，比如从小一起长大的赤膊兄弟上门求画你给不给，有人拿着小板凳天天坐在你家门口你给不给，有美女上门甚至上床求画你给不给，有老板不断加价加码你给不给，有Z/F官员托人求画你给不给？
这样一个社会生态将大哥们推向一个炼狱般的境地，一方面是金钱、美女、名声、时尚的诱惑以及各种“精神按摩”，另一方面是美术界的新一代愤青指责大哥们不“继续革命”，不继续艺术探索。不过，大哥们这两年的社会转型确实有些方面不能让新一代信服，从而威胁到他的江湖地位的“合法性”。这主要表现在：1）大哥们的作品已经连续十年没有什么大进展，而且产量也太多了，虽然最近在紧急限产，但前些年在外面流传的太多，已经形成一个牢固的印象。以至于江湖不断传言很多画不是大哥亲自画的，是找枪手画的，这并非空穴来风。即使是自己画的，水平也不如以前了，但价格却贵得离谱；2）大哥们现在“脚踩六头船”，前卫、商业、时尚、国际、官方、学院什么都插一脚，八面玲珑，跟好多年前的前卫反叛的形象差距太大，与时俱进变得太快，让大家不能适应。
出现这种局面，当然会让大哥们有苦难言，他并不想成为鲁迅，但是江湖希望他站在批判极权主义、批判国民性、为社会底层伸张正义的精神制高点上；虽然不想成为鲁迅，但江湖大哥还是想成为毕加索、博伊斯、安迪·沃霍尔、杜尚这样的人的，如果当时没有这个愿望，也不会走到今天。大哥们今后也未必没有这个愿望，但大哥们多年的江湖历练肯定是采取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策略，有钱挣也不能拒绝挣钱，有江湖求画也不能驳所有人的面子，有艺术探索可能性就再往上走一步，没可能性就当作一个生活方式，有美女记者来就一起聊聊天，现在可以慢慢进入“胜似闲庭散步”的境界了。从这个意义说，江湖大哥们还是很人性的，网络愤青的所作所为倒有点不人性，当然，年轻的愤青首先还是要“革命性”，这么早就人性就不好玩了。现在的焦点也主要是艺术愤青觉得大哥们不好玩了，或者不想玩了。
问题的症结还是出在大哥们正处在一个从真实的“江湖人”到“符号人”的转变时期，可能江湖大哥们还是把自己当作江湖中人，但是艺术愤青们实际上已经不把大哥当人看了，而是当符号看，或者当神看。他们现在是反符号、反神话，就像大哥们当年反体制、反主流一样。我跟这些大哥们是有过接触的，我想他们的人格和艺术水准不至于有太大问题，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可以靠玩痞子和阴谋起来的，他肯定有很多江湖道德和艺术天分上的过人之处，一个人一旦过成功线了，也不至于跌得太厉害。问题还是在于艺术奸商、外国人和社会把这些大哥捧得太高了，甚至夸大了他们的价值和意义。
但江湖大哥的“合法性”首先还是要建立站在一个精神制高点上，这个制高点不是不变的，而是不断要推高的。大哥们的意义主要是在中国内部对三十年的艺术有一些推进，但确实没有做出真正普遍意义的世界性贡献。现在要大哥们站到新的像鲁迅那么高的制高点上，不免有点强人所难，但反映新一代人的愿望，这也是应该鼓励支持的，只是采用的方式比当年大哥们反体制还要“前卫”。大哥们也都是聪明人，对这一点是很明白的。他们只是在无知的艺术奸商、无知的崇拜者和无知的记者面前只宣传对自己有利的一方面，而不自己指出自己的局限性。
但是中国艺术要真正继续前进，确实要将一些不好意思捅破的事情说出来。目前的当代艺术并不像表面这么繁荣，实际上存在严重的危机。但是这个大国崛起的时代需要艺术继续站在新的精神制高点上，如果江湖大哥们晚节不保，那么他们以前的历史价值也会受到怀疑。
2008年4月26日写于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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